父亲被插队落户

时光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清明节到来之际,仅以此文献给在天堂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题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68年8月份,我升入初中。同时得知:父亲所在机关红卫兵组织决定,安排一批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期限未定。而且,家属与子女必须随行。同时,插队落户干部必须交出现有居住房屋、迁出全家户口落到插队落户农村。我的父亲很荣幸被选中。那年,父亲四十二岁。</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插队落户地点是在宾县宾西镇某屯(具体是哪个屯记不清了),他被安排住在一农户的西厢房,这家农户是一对年轻夫妇,男房东是一名复员军人。按照当时政策规定,我母亲与我及妹妹也必须同时办理插队落户手续(我哥哥已经去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并迁出户口,我与妹妹还必须办理转学手续。为此,父亲所在机关红卫兵组织先后几次派人去母亲所在单位、商调母亲随父亲插队落户手续,均被母亲所在单位红卫兵组织拒绝,理由是母亲工作特殊他人无法替代。事实是,我母亲所在单位那位红卫兵头头曾经是我母亲的学生。父亲所在机关造反派头头见属下办事不利,亲自去我母亲所在单位协调,依然被我母亲所在单位红卫兵头头拒绝,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所幸,我与妹妹不用转学去农村了;所幸,我们现有居住房屋保住了;所幸,我们还可以与母亲一起生活在城市里;这一切,归功于母亲有个好人缘。只是,苦了父亲一个人在农村遭罪。</p><p class="ql-block"> 不久后,学校红卫兵组织开始在新生中发展红卫兵,还需要到学生家长所在单位去政审,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因为,我哥哥申请去生产建设兵团时,政审就不合格。外调函里记载着父亲档案里有“特务嫌疑”、有“右派言论”记录。后来,还是父亲所在机关人事部门重新出具一份政审合格证明,哥哥才有资格去了生产建设兵团。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的一名原下属偷着给出具的证明材料。那么,我这次申请加入红卫兵的政审能过关吗?怀着忐忑心情,度日如年般煎熬着,多日后终于得到通知,我的政审通过了,我成为学校同届同学中首批红卫兵。</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母亲趁着周末领着我与妹妹去看望父亲。没想到,父亲躺在火炕上起不来了,看到这些我心里十分难受。要知道,父亲这次回省城是为生产大队购买农机具部件的;要知道,父亲是为了给生产大队省钱,才从省城扛着四十多斤的农机具部件一路搭顺风车、再步行四十多里路走回生产大队将腰拉伤的;要知道,父亲是一名革命伤残军人(身上有两处枪伤);要知道,父亲也曾在伪满洲国读过医科学校的文化人。如今,他为生产大队购农机具腰拉伤躺在凉炕上,还要背负“特务嫌疑”、“右派言论”的包袱,且生产队对此根本不管,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我一边烧着火炕,一边想着这些事,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这时,那位男房东走过来,一面安慰我、一面帮助我烧炕。这位男房东告诉我,对于我父亲曾经是一位老兵已然知道,所以愿意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照顾好我父亲。这位房东的这番话,令我十分感动,还是复员军人有素质,还是复员军人有爱心。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位男房东,在后面的日子里一直关照着我父亲,就连每日三餐都带出我父亲一份,虽然我父亲有所回报,这份关爱还是十分难得的,特别是在父亲面临精神压力、生活压力时。还有,我父亲确实不是逞强,他是想给生产大队省点钱;还有,我父亲对此没有一句怨言,他一再强调是自己不注意扭伤腰的,他是怕母亲去找生产大队算账。可是如今,父亲腰扭伤,确实不能下地干活了,生产队长却三番五次找上门要求父亲下地干活,根本不考虑父亲是为生产大队省钱受伤的,更不考虑父亲腰伤是否能够下地干活。可见,这是生产队长对“特务嫌疑”、右派言论”份子的特殊照顾,你想不下床都不行啊。哎,这真是世态炎凉、人情淡漠啊!那一刻,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真不知道去怨谁、更不知道去恨谁。更加不明白,学生上山下乡是解决再教育与就业问题,那么在职干部下放农村与就业无关,又与何有关呢?对此,当时实在想不明白。按现代人的说法,我那时候也挺激进的,想法也十分奇特。甚至,真想去做出格的事情,来排解内心的痛苦。最后,还是男房东够意思,他硬是与生产大队长叫板,才给我父亲安排去马棚喂马闲差。</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流行着一句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背叛。”这似乎,我们这些家庭有政治污点的孩子,必须要与家庭划清界线,才算是真正的革命派。客观地说,那个阶段正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叛逆期,也是世界观形成期,任何正面或者负面事情,都会影响到我们情绪、都会影响到我们世界观的形成。父亲被插队落户、父亲伤病无人过问,这些事情严重影响到我对国家政策的判断。毕竟,我的父母都是在哈尔滨解放初期(1946年)响应政府“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战争的胜利”号召,分别从“医专”、“国高”报名从军走向解放全中国的。那时候,他们没有考虑个人得失;那时候,他们更不会考虑到过后会遭受不公平待遇;那时候,他们抛弃城市舒适的生活条件,选择恶劣环境下行军打仗,完全是信仰的力量。是政治信仰,支撑着他们参加解放全中国的战斗;是政治信仰,让他们克服着一个又一个困难。他们因伤病转业回到地方工作,却依然保持着革命军人本色,毫无怨言投身到祖国建设中。也许,这些正是那代人所具有的素质与政治觉悟。如今,如此这般对待他们,确实不公平。</p><p class="ql-block"> 母亲考虑到我与妹妹还要上学,她就向单位请假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父亲腰伤一直不好,躺在炕上两个多月。母亲不会做饭,更不会使用农村杂草点火做饭,那两个月多亏房东两口子帮助,每次做饭他们都给我父母带出一份,才让父母吃上热乎饭。后来,母亲找到父亲机关说明情况,父亲机关红卫兵不管。无奈,母亲只好去父亲所在机关门口向路过人说明父亲现状,父亲单位红卫兵才被迫允许父亲回城医治。经过近半年的调养,父亲才可以扶着东西慢慢行走,在这期间,都是我妹妹做饭。当父亲得知房东给他争取到马棚喂马的闲差后,父亲又马上赶回了农村。</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让我第一次静下心来思考社会;这件事让我第一次静下心来思考社会关系;这件事,让我第一次静下心来思考人生;这件事,让我第一次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未来。当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可以规划自己的人生,却决定不了自己人生的走向。因为,我们面前只有上山下乡一条路可走,并没有其他选项。我不想下乡,可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中,只能上山或者下乡。内心的纠结一直在延续,内心的抗争一直在进行,前途渺茫,父亲的“特务嫌疑”、“右派言论”阴影一直笼罩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前途悲观,“血统论”决定了我只能委曲求全、低三下四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不敢有所放肆。这是真的,当时我只能靠看闲书来麻痹自己,来打发时间。</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零年底,我正在市体育馆里与一位小学同学打乒乓球。这时,一位穿军装的军人走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去当兵。我告诉他,我愿意去当兵却不认识武装部里的人,这位军人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让我第二天凭着这张纸条就可以报名参加体检与政审。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给母亲,母亲支持我去当兵,并同意我去报名。对了,到部队后我才知道,那位给我写推荐信军人是师里乒乓球队队长。</p><p class="ql-block"> 体检过关了,政审居然也过关了,当我穿上新军装时,我感觉这一切都不现实。到部队后,我还是能按照部队条列要求严格约束自己,表现还是不错的。可惜,连长曾亲自到父亲所在机关政审,回来告诉我父亲“特务嫌疑”、“右派言论”结论,入党是没有希望了,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我的正常训练和生活。在当时,一个人当兵五年入不上党,确实很丢人,可也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 对了,我父亲是一九七四年被调回原机关的。父亲执意去开车,领导拗不过只好答应。不过,腰伤一直伴随着父亲,父亲只好借助腰围子来解除病痛。直至“四人帮”被打倒,父亲才返回干部岗位,直至几年后父亲才被彻底平反。</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一年夏季的一天晚上,家里来了许多人,光是停在大院门口的轿车就有十余辆。按现在的话来说,来的人只有在电视中见过。也就是那次,我才了解了父亲“特务嫌疑”、“右派言论”的真相。原来,来的这些人中有相当级别的领导、还有律师、还有电视台人员。这些人来我家的目的,是与我父亲商谈购买一块私人土地及土地上附属建筑物的。通过他们之间的交谈得知: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被姑姑领养正式办理了收养手续,并由农村带到了哈尔滨。当时,姑父由德国留学回来创办了一家规模较大的工厂,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便将我父亲当自己孩子养,一直供我父亲上学直至上医专。那时候,前苏联红军打进哈尔滨,姑父与姑姑害怕被镇压,就连夜逃跑了(当时父亲在学校住宿),他们跑到北平后生活了一段时间,一直不敢回哈尔滨,后死于战乱(这些都是政府做出的结论)。当初,姑父在哈尔滨发电厂附近购置的一处苏联人房产,包括一个很大的大院。姑姑姑父出逃后,这里便被闲置了(在房屋管理部门有购置手续),而我父亲是此处房地产登记在册唯一拥有者。这次政府要开发这块土地,只能找我父亲商谈购置事宜。我父亲就是因为当年姑姑姑父失踪,而背负上“特务嫌疑”的。这次政府要开发这块土地,安排专人查找姑姑姑父下落,这些人在北京找到姑姑姑父死亡证明,才为我父亲洗脱“特务嫌疑”罪名。这次,我父亲决定放弃了继承权,彻底摆脱政治阴影,将这块土地无偿转让给政府,对此决定母亲表示支持。同时得知,当年反右运动是给指标的,父亲当时是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他主动认领了指标、主动领取了“右派言论”这顶帽子。</p><p class="ql-block"> 哎,难怪父亲一辈子寡言;哎,难怪父亲只知道干家务。原来他是有难言之隐,原来他是为别人着想啊。也是,如果政府早些查找到姑姑姑父,我父亲就不可能背负“特务嫌疑”罪名;也是,如果父亲不去主动领取“右派言论”指标,他也不会委屈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这两条罪名,父亲也不可能被插队落户,更不会拉伤腰、疼痛半生。</p><p class="ql-block"> 干部插队落户农村,早已成为历史,那代人也所剩无几。只是,我们不应该忘记那段历史,毕竟这些人曾经为农村发展做出过贡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