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人间

zhouquan

<p class="ql-block">天山西麓的北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子,在天池河谷打磨出冰晶的棱角。哈依别克大娘扒开冻土,灰绿野葱的根须正缠绕着陈年牛粪,那是被反刍过的光阴在冻土层下发酵。毡房天窗漏下的蓝光里,牛粪火堆如同蜷缩的赤狐,暗红余烬中跃动着远古岩画的残影——羊脂与艾草在灰烬里燃烧,爆裂的粪粒竟炸开松果的清香。</p><p class="ql-block">哈依别克的老母亲跪成一座雪山,将面团埋进灰堆时,牛粪灰正由赭红褪为鸽灰,这是老牧人才能破译的密码。当金黄的包尔萨克破灰而出,腾起的烟霭里浮动着骆驼刺、苜蓿与云杉树脂的气息,那是被牛羊反刍过的天山晨曦。二十岁的我含住滚烫的馕,齿间炸开的草木芬芳,原是游牧民族与荒原签订的秘约。</p> <p class="ql-block">珠江的潮气裹挟着霓虹爬上流花路时,中国大酒店的旋转门正吞吐着九十年代的欲望。水晶灯垂落的棱柱间,东星斑的鳃盖翕动最后的海浪,白灼虾蜷缩成问号。港商林先生的金牙签划过齿缝,我却在转盘银光里看见哈萨克铜壶的倒影——那年待客的奶茶碗中,融化的酥油正绘出塔松的年轮。</p><p class="ql-block">侍应生呈上的鎏金盅漾起月牙白,我下意识仰脖啜饮,柠檬水的冰凉却突然凝固在喉头。"那是用来吃虾后液手的水。"林先生喉间的笑纹碾碎满桌珍馐。1984年的春风携着岭南木棉扑进窗棂,我耳垂滚烫似捧着滚烫的桦木碗——大娘倒的马奶正泛着涟漪,戈壁的太阳在碗底烙出金黄的耻印。</p> <p class="ql-block">威尼斯泻湖的月光在银叉上凝结成霜,乔治亚摇晃的酒杯里,单宁酸正解构着阿尔卑斯的斜阳。当熏肉刀划开帕尔玛火腿的肌理,大理石纹路间突然浮现出天山的等高线——二十年前大娘削恰玛古的弧线,原是用岁月磨利的弯刀。</p><p class="ql-block">我在圣马可广场的邮局我寄出了一块帕尔玛奶饹,因地址不详而石沉。那刻我想到的是大娘当年教我用野葱汁染绿的羊皮绳,此刻正勒紧亚平宁半岛的晨雾。佛罗伦萨旧巷飘来的烤栗香,与小泉草场的牛粪火隔着时差对望,在地球两端同时煨着乡愁。</p> <p class="ql-block">多伦多的枫叶第五次染红后院时,我砌的馕坑惊醒了沉睡的葡萄藤。当电烤箱模拟不出牛粪火特有的草木灰甜香,我便在烤盘下撒层核桃壳。小孙的眼睛里的火星,正是那年天山北坡未燃尽的牛粪火星——那些被风带走的火种,此刻正在北美大陆的葡萄藤里复燃。</p><p class="ql-block">重返甘河子那日,推土机铲起的黑土间,未腐的牛粪蛋仍保持着浑圆,像散落的佛珠。我拾起一枚对着夕阳,透过蜂窝状的孔隙,看见二十岁的自己正蹲在火塘边,用树枝拨弄着永恒燃烧的黄昏。</p><p class="ql-block">重返甘河子那日,推土机的轰鸣惊起麦浪深处的灰鹤。断墙缝里钻出的骆驼刺,依然保持着大娘揉面时的弧度。</p><p class="ql-block">父亲96岁生日那天,他告诉我最想吃的是四川老家的梅菜扣肉,那是印在他DNA里的味觉,梅干菜正吸吮着川江潮气,细雾里散发出浓郁芳香,我似乎看见站着70年代那个惊讶的知青,80年代那个局促的业务员,90年代那个恍惚的销售经理,所有时空折叠在为父亲准备的生日菜肴,那带着太阳的味道,等待一场火的涅槃。</p> <p class="ql-block">昨夜的梦里,我骑着那匹枣红马,把缰绳拴在套马装上后走进那熟悉的帖房。大娘又在倒奶茶。银壶举高的刹那,我看见无数条奶白色的抛物线跨越亚洲,落在米兰咖啡馆的浓缩杯里,溅入广州的早茶蛊,最终汇入我多伦多后院正在融雪的陶瓮。这大概就是人间烟火的真谛——最朴实的味道,永远在记忆深处保持着36.5℃的体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似乎看见看见二十岁的自己正蹲在火塘边,用树枝拨弄着永恒燃烧的黄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