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系列小说二十二）

红豆

项颖原创作品 爷爷摸到满手的血，心一沉，像被火烧一样缩回手，急问：“三儿，你受伤啦？咹?” 爷爷一巴掌正拍在父亲的伤口上，父亲疼得双腮肌肉抽搐。黑红的血液顺着父亲袖口流出，一滴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朵朵暗梅。 “啊，血！”母亲惊叫一声，失声失色地欲扑向父亲，张着双手却又不敢上前。 父亲因失血过多面色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快，把你三哥扶到炕上来。”奶奶吩咐。 四叔五叔连忙把我父亲扶到炕上 “找一把剪子来！” 母亲急得打转转，就是找不到剪刀。 奶奶用牙齿撕开粘连在父亲肩胛骨上的粗布内衣。“哎妈呀！”奶奶倒吸一口冷气。父亲的肩胛骨一片红肿，枪眼处白肉外翻，鲜血汩汩往外冒。 奶奶吩咐：“快找几张黄表纸来。”母亲吓傻了，干着急迈不动脚步。五叔在供奉祖宗的神龛下找来一卷黄表纸。奶奶在黄铜洗脸盆里点燃黄表纸，将一把纸灰按在父亲的伤口上。 母亲跪在父亲身边，用衣袖轻轻地为父亲擦去汗水，无声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父亲脸上与父亲的汗水融合在一起。父亲举起未受伤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替母亲擦去泪水，母亲趁机握住父亲的手，夫妻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忍不住轻轻抽泣。自从父亲失踪后，母亲无一日不在思念父亲。她曾经脱下绣鞋换上马靴，试图只身寻夫。可是，她毕竟是小家碧玉，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勇气，只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你们都回屋吧。” 奶奶吩咐家人。 大家默默离开，只有我母亲没动。 “天敏家的，你也回屋去吧。” “娘……”母亲抬起泪眼，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奶奶，希望留下来陪着父亲。 奶奶严厉地说：“回屋去！你留下没用。” 母亲恋恋不舍离开父亲。 人都走了，奶奶才十分焦急地对爷爷说：“他爹，天敏受得是枪伤，咋办？” 爷爷用力睁开红肿的眼睛，混浊的瞳孔里摇曳着煤油灯的火苗。喉结在褶皱的脖颈间上下滚动：“混账东西！你你……当真当了兵?”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恍惚间，煤油灯的朱光如千万只银蛾飞舞。迷迷糊糊中，飞蛾将父亲的意识引入三天前的风雪之夜………那夜的雪是红色的，如无数颗红星扑向平泉小学那高墙之外。父亲的心是鲜活的，像踹进一只小兔一样活蹦乱跳。这个风雪之夜，父亲逃出了平泉小学，直奔宁城西部山区。他想好了，与其这样东躲西藏，还不如投奔八路军，痛痛快快地和敌人战斗！ “石可破也，而不可摧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 （出自《吕氏春秋.诚廉》）一路，父亲思绪翩翩。 父亲记得，在被送进平泉小学那天，在校长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报纸，他无意中瞄了一眼，看见一条醒目的大标题《祖国国旗飘扬东北，八路军攻入热河宁城》。他一阵激动，正想拿起报纸看个究竟，校长从外面进来，一拍桌子吼他：“瞎看什么？”校长抓起报纸，塞进抽屉。在校长抓起报纸的一瞬间，父亲看清楚那是一张《延安日报》。父亲顿时满眼放光，他想：鬼子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父亲不敢走大路，翻山越岭，一百多公里的路，他走了一天两夜。第三天夜里，父亲走到了大金沟门。他计划去找贺仲一，通过贺仲一再找到高桥队长。 这是一个清朗的夜晚，青灰色的天空星光璀璨，下弦月如镰似钩。夜色如水，山石树木在月色的笼罩下光怪陆离。父亲一路急走，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头发稍，眼睫毛，胡须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一阵冷风吹来，父亲打了个寒颤。在三岔路口，他停住脚步，突然心里一阵慌乱，到哪了去找贺仲一? 他只记得老爹说过贺仲一在大金沟一带活动，知道老爹去大金沟送过粮食，其它情况他一概不知。正踌躇间，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前方丛林间，有几条黑影从东向西飞奔而过。紧接着“嗖嗖”地枪声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功夫，一群人追上来，一边打枪一边呼喊：“抓活的，别让八路跑了！” “不好，遇上敌人了！” 父亲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山上跑。 “ 那面有人。” 有人追过来。 父亲顿时心慌意乱，一路的热血沸腾顿时凝结成一团冰。他三步两蹿地跑进一片密林，后面敌人紧追不放。枪声“砰砰”地在耳边炸响。 “抓住他！”敌人喊叫。 父亲毫无方向地狂奔，眼看就要甩开敌人，突然一颗子弹，穿进父亲的肩胛骨，他一个趔趄栽倒，父亲迅速滚到一块岩石后暗影处。眼看着前面敌人跑过去了，却不料最后一个人停下脚步，他环顾四周，举着一把盒子枪慢慢向岩石这边走过来，父亲一阵心慌，本能地像后缩了缩。心想：坏了，被敌人发现了？！那家伙似乎也有些心虚，他猫腰撅腚，脚步试试探探地前行。父亲屏住呼吸，摸了摸四周，想摸到一块石头或者木棍，可是除了摸到一把枯草，身边没有任何“武器”。前方的敌人已经跑远。四周静悄悄的，这家伙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父亲攥紧拳头，盯住那双大头鞋，大头鞋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踩断树枝声音和枯草发出摩擦声。敌人一步一步靠近，父亲汗毛倒立，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出来！” 敌人猛然喊了一句：“不出来我开抢了！”听听没有动静，这家伙端着枪转了一圈，撒目四周。原来敌人并没有真正发现父亲，他是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父亲瞅准机会，一个扫荡腿踢过去，这家伙冷不防摔了个大前趴，盒子枪甩出手。父亲一跃而起，拾起盒子枪，向敌人头上猛砸。这家伙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动静。 “扑簌簌” 两只山鸡被惊起，“咕咕”叫着飞像远方，惊魂未定的父亲吓出一身冷汗。他拼命地往山下跑，直到被一颗朽木绊倒，父亲才停下来呼哧呼哧喘粗气。 紧张而又嘈杂的山林，暂时恢复了平静。此时，父亲才发现左胳膊顺着肩膀往下流血。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父亲抓了一把干土堵住流血的伤口，又扯下内衣衣襟，胡乱包扎好伤口。他仰望天空，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有些茫然，目前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仔细捋顺头绪，刚才，八路是往西边跑了，自己是往东南方向跑，现在，他要去找八路军，必须往西边跑。他又望着夜空，寻找北斗星辨别方向。 一路向西，父亲又穿梭在茫茫林海之中…… “三儿，三儿呀，” “是娘吗？我在哪里？” 父亲能听见我奶奶轻轻呼唤声。 但是，他却睁不开眼睛。 父亲发烧了。 那夜， 父亲不知道翻过了多少沟坎，爬过了多少山梁。伤痛、饥饿、寒冷、摧残着他的体力。焦虑与失望吞噬着他的毅力。这样盲目地走下去，什么时候能找到抗日队伍? 此时，父亲心情十分糟糕。在一片黑松林里，父亲迷路了…… 一块冰冷的毛巾敷在父亲额头，奶奶用泡发的干萝卜樱子为父亲搓着手心脚心。 黑松林里，忽然父亲眼前出现五颜六色的光环，天亮了吗？太阳出来了吗？父亲使劲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金星闪烁，他感觉天旋地转，脚步散乱，双腿软绵绵的豪无力气，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瘫倒在地…… 朦朦胧胧中，父亲发现自己被蒙住双眼，反绑双手, 他努力挣扎几下。 “他醒了。” 一个陌生男人说话。 “这家伙有枪，肯定是敌人的探子，干掉他算了！” “不！”父亲嘶哑地叫了一声。 “他爹，天敏醒了！”是老娘喜极而泣的声音。 “给他解开，问清楚再做处理……”是另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说话。 “问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是老爹声音。 父亲思维混乱，回顾与现实在大脑中交替闪现，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蒙眼布被解开，一束光线从门缝射进来刺得父亲睁不开眼睛。他揉了揉眼，避开光线，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地窝子里，眼前，蹲着或者坐着七八个人，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看见几双目光如炬的大眼睛瞪着自己。父亲心里“忽悠”一下，是他们……? “说吧，姓啥叫啥，哪里人?” 父亲听出，问话人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他心里一阵激动。难道是八路军三区队的？父亲不敢确定，反问到：“你们是什么人？” “问你呢？老实回答！”一个当地口音的人说话口气很硬。 父亲又有些迷惑，扭过头不理他。 “不说拉倒，拉出去毙了！”那人又说。 有两个人拉起父亲就向门外推搡。 “我不是探子，你们不能滥杀无辜！不能杀我！”父亲大声嚷嚷。 “天敏，天敏，你嚷嚷啥？这孩子烧得说胡话呢！” “娘——”父亲喊了一句。 “天敏，娘在这呢！你好些了吗？” 父亲听见老娘亲切地呼唤，感受到母亲温暖的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看到了他熟悉的屋子，感受到了温暖的大炕。 “这是哪里？是家吗?” “是家是家。”奶奶激动地说。 父亲喉咙哽咽，一行热泪流下来：“娘，我终于回家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奶奶温暖的手在父亲额头上抚摸着，已经泣不成声。 爷爷内心自然是五味杂陈，心酸地拧着鼻涕眼泪，心疼又生气地埋怨道：“逆子，不管去了哪里，总得捎个信回来！” 父亲听见爷爷声音，眼里放射出光彩，激动地说：“爹，我见到贺仲一了！” “是吗？真的吗？”本来被大金牙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爷爷。突然坐了起来，急忙问：“他们在哪里？你参加他们了吗？” 爷爷把“八路”二字换成了“他们”充分暴露了他复杂的心理变化。他从开始反对父亲参加八路军，到现在他希望父亲参加又恐怕父亲真参加的矛盾心理。 “你说话呀？”爷爷再次追问。 父亲再次沉默。 那日，父亲被反剪双手推出地窝子。他一边挣扎一边环顾四周，他发现地窝子处在森林深处一条沟里，这地方土匪不能住，敌人更不能住，那一定是自己人了！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缕阳光照射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斑驳陆离的阳光穿过层层树木将大地洒满碎银。世界多么美好！我不能这样稀里糊涂死去，父亲大着胆子呼喊：“我要见你们头！我要见贺仲一！” “让他回来！”地窝子里传出命令。 父亲被推回地窝子，一位戴眼镜的人坐在他对面，威严地说：“我就是贺仲一，说吧！干什么的? ” “贺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父亲热泪盈眶，扭动着身躯，想挣脱束缚。 “你是……?” “我是项春芳的儿子，项天敏啊！” “你是项春芳的儿子 ”贺仲一上下打量父亲。见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一年前见过的翩翩公子。 一年前，为了团结一切抗日力量，贺仲一在本家村长的带领下到爷爷家里拜访，爷爷热情招待了他。那时，父亲在三座店教书刚刚下班回来，俩人一见如故，谈的十分投机。贺仲一向父亲讲了共产党八路军，讲了国际国内形势，讲了抗日统一战线等等革命道理。父亲听得热血沸腾。临走时，贺仲一用红纸剪了一个五角星送给父亲。父亲如获至宝，一直收藏着。 父亲见贺仲一怀疑自己，他手被反剪着。就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 贺仲一看见五角星眼睛一亮，他盯住父亲打量半天，突然一把抱住父亲。热泪盈眶说：“兄弟，真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贺仲一亲自为父亲解开绳索。 父亲搓着着红肿麻木的双手，向贺仲一讲了自己被抓入狱的经过。讲了日本人对中国学生搞文化殖民的野心。最后他义愤填膺地说：“这样下去，中国还有救吗？” “所以，我们要团结一切抗日力量，把鬼子赶出中国去！” 父亲再次握住贺仲一的手说：“贺大哥，带我去找高桥队长，我要参军打鬼子 !” 没想到贺仲一摇了摇头说：“当前形势十分残酷，你真想抗日，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