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村的往事

独醉书生

时令已过雨水，寒气依然来袭。天麻麻亮村里的受苦人，就陆续地出山了。三娃子用鞭子抽打着牲灵，惊起崖畔未化的残雪。

三娃子父亲是村里头号勤快人，早早地就往地里送粪了。粪袋子从驴鞍子上卸下时，佝偻着身体往黄土上倒粪。然后坐在土地上，慢腾腾地从裤兜里摸出旱烟袋，捏了一撮儿烟叶装进烟锅，才用大拇指压结实了，用火柴边燃边吸，那呛鼻的烟味弥漫在双水村的天空。“三娃子念书去，别向大（大:陕北方言，父亲的意思。）天天摁个老镢把。”这句话，在山峁间飘了十三个春秋。三娃子总记得他大说这话时，指甲缝里嵌着的黄土簌簌掉在裤腿上。这时，双水村农家小院的烟囱冒着浓浓的炊烟。

山桃花遍地盛开，被突如其来的西伯利亚寒流给冻伤了。双水村的婆姨后生在地里拉话，说着那些年生产队里的生活太苦太累，常常是一碗饭，喝了半天不见一粒米。看似香喷喷的菜汤，不见个油花花，如今自己承包土地，多劳多得。三娃子赶着下午放学的时间，给在地里的父母帮忙收割庄稼，回家的路上还背着一大捆苜蓿草，汗水湿透了他的身体。

傍晚，三娃子坐在硷畔前，二胡声回响在双水村的大山里。三娃子把一首《甜蜜蜜》拉得九曲十八弯。此时，龙门山梁起身回家的四妹子，听得心里乐滋滋的，疲惫不堪的身体，突然兴高采烈。

五年级窑窗台的山丹丹红得能滴血，四妹子总把最艳的那朵夹进三娃子的作文本。三娃子虽学习不好，但乐于助人。调皮捣蛋的三娃子，让老师非常头疼。有一次，他和班上同学在村口给老师抬水，学校在山坡上，山高路陡。他瞅着伙伴弯腰打水的空当，突然解开补丁摞补丁的棉裤。一泡童子尿激的桶里水花四溅，一路小心翼翼地抬到了老师办公室。

韩老师抿着白洋瓷缸子眯起眼："今儿的泉水倒格外甜润。"三娃子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忽然瞥见四妹子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朵新摘的山丹丹，眼睛瞪得比搪瓷缸上的红双喜还圆。

在毕业的前几天，雨水冲刷了泥泞的小路，四妹子绊倒在学校的陡坡上，血迹渗在小腿上。三娃子背起四妹子就往赤脚医生家跑，四妹子热乎乎的胸脯贴着他脊梁，烫红了两个雏鸟般的心。

转眼间，进县城那天，“永久牌”车铃在黄尘飞扬的土路上叮当作响。四妹子提着暖壶站在校门口，看那个穿蓝布衫的少年在晨雾里忽隐忽现。三娃子进城后，从井底之蛙变成大千世界的一员。刚进校还羞答答，如今大街小巷都有他的身影。

三娃子虽然学习一般，但是真诚对待同学。每天晨读，四妹子总是穿件红色的布衫子，三娃子也在校园里晨读起来。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四妹子，一瞬间，四眼相对，双方都非常感激对方，但谁也没有说出心里话。四妹子每当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里总是暖暖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叮铃铃……，城关中学的学生陆陆续续地离开校园。这一别，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三娃子蹬着三八大杠，后座的四妹子攥着他汗湿的衣角。然而，一路上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多年后，三娃子每当路过城关中学的大门时，心里总是有些遗憾。

弹指间，四妹在双水村小学任民教三年有余。方圆五乡十村，那是人人皆知。上门提亲的一波又一波，快把窑门槛都踏平了。当然，三娃子在地里抡一天镢头，夜里盯着山丹丹发愣。四妹子担心三娃子咋还不上门提亲，腊月里央求思老师保媒，三娃子是志在必得。

翌年五月，四妹子家来了热心青年马栓提亲，四妹子想起和三娃子的点点滴滴，盼望着三娃子能出现在她家的硷畔上，可这次四妹子相中了做瓷器生意的马栓大哥。迎亲那日，雪花飘落了起来。迎亲的队伍紧锣密鼓，《大摆队》的唢呐声，惊动了双水村平凡的人们，桑塔纳轿车一辆一辆地停在四妹子家硷畔底，村里热情的人们，围在四妹子家院子里看红火。

三娃子疯踏着他的三八大杠，车铃铛在《哭皇天》的调子里碎成冰碴。马栓迎亲的轿车碾过了三娃子的车痕。四妹子伤心的眼泪落在了桑塔纳的红绸上，迎亲的队伍随着唢呐声的远去，渐渐消失在山后，人们议论着四妹子找了个好人家，谁也不知三娃子去哪了。

思老师望着雪地上并排的车印子，想起那天三娃子眼里的火苗苗。其实他盘算让四妹子跟自家兄弟，哪料女娃娃心里早叫人占了窝。三娃子的本家大哥也是双水村的民教，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多年后奥迪车的暖气哈得城关中学砖墙流泪。三娃子摸着墙上歪歪扭扭的“早”字，丁零一声脆响惊回头。四妹子眼角的细纹漾着月牙泉的水光，腕间金镯下还压着褪色的红绳。“当年……”，她开口时，南海的风正掠过别墅里蒙尘的二胡，作文本里干枯的山丹丹突然簌簌作响。

在小饭馆里他俩诉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四妹子叹气地说：“当年找你哥说这事，也许我们……。”三娃子恍然大悟，真是命运捉弄人啊。眼看快晌午了，三嫂子的电话催着三娃子赶紧回家，四妹子也要回沙城。两人这一别，不知何时再归来。

龙门山粱的雪又落了。不知谁家的后生拉着二胡，调子缠着炊烟在梁峁间打转：“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