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没有喝完的赖茅酒

胡成江集

这瓶酒白瓷瓶，比通常的大一号，腰身上的标签纸有些泛黄，竖排着“赖茅”两个大字，黑里透金，背面标签纸最上边写着“庆香港回归特制酒”一行字。我第一次见到这瓶酒是2024年春节，正月初二去岳父家，方方正正一个酒盒子摆在餐桌上，岳父说，这瓶酒存放二十多年了，今天打开喝了吧。这个春节岳父家里有些冷清，去年我岳母走了，走得很突然。

2023年9月19日那天，岳母感到头晕，就近住进社区医院，经过四五天治疗，自觉好多了，拟于23日出院。23日一早，岳父骑着电动车去四五里外的铁塔寺附近，给岳母买来她要喝的那家的糁汤，吃完早点，准备办出院手续回家。岳母说去洗手间，才进去便倒下了，喊大夫抢救，慌乱中我大舅哥来到，岳母微睁开眼，说了句“俺儿来了”，便再没有睁开眼，这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三个小时后，到中午十一点多钟，医生宣布抢救无效。

岳母九岁进戏校学唱豫剧，两年后戏校迁到外地，她未能继续学习，辍学在家干家务，及至十六七岁，有商业部门招工，进了一门市部卖布。在戏校学习的时候，看戏词，岳母认识一些字，但没学过算数，卖布要算数，还要会打算盘，她便自己磋磨着，独创了一套只有她自己会的打算盘方法，又快又准。岳母干了一辈子商业，直到退休。在戏校的时候，岳母大概没少唱过包公戏，对包公有种特别情结，常听她叨咕有机会一定去开封看包公。十五六年前，我和妻带她去河南旅游，在开封包公祠包公坐像前，她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嘴里祷告着什么，神态十分虔诚，至今恍若在我眼前，这一刻我知道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

往年这个时候，岳母穿件红夹袄笑呵呵坐在那儿，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吃喝喝，其乐融融，如今斯人已去，空落落，有些凄凉。这赖茅酒，经过二十多年岁月的积淀，倒到杯子里，有些发黄，抿上一口，绵而不烈，口感确实不错。我这平素不喝酒的人，也喝了二两。岳父年轻的时候喜欢喝酒，有量，能喝点。有一回岳母一同事来家里做客，在路上见一男人背上背着个小女孩，一手领着个小男孩，另一手拿着瓶酒，边走边喝。这同事进门便和岳母说，刚刚见一男人带着俩孩子，边走边喝，真可怜！话音未落，岳父带着一双儿女推开门走了进来，同事惊愕道，就是他。如今岳父年纪大了，很少喝酒。这瓶赖茅酒启开后我和他两个人多说喝了有三两，放了八九个月，到岳父过生日的时候，又给拿出来，我要开车，没喝。两个多月后岳父便离世了，这瓶酒再没人喝过。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11月26日那天下午三点钟，我接到电话说，岳父在家中晕倒了，现场人工呼吸无效，打120给送去医院。我和妻赶到医院的时候，距离晕倒已过去一个钟头，呼吸机架在岳父胸上，像个小冲床似的咣当咣当工作着，一旦停下来，心脏搏动便会停滞。医生说，再抢救下去意义不大。亲人总是不甘心，幻想着奇迹会出现。三个半小时过去，六点钟的时候呼吸机被撤下，岳父撒手人寰。有知情人说，下午一点多钟，在外面遛达玩的岳父突然说回家，进了家门各个屋转了一圈，最后进到岳母生前住的房间，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玩了，回家”。据以往，下午一点多钟还不到回家的点，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中，自有预感。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岳父1946年生人，小学毕业后进工厂跟师父学徒，当时他只有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看着那些进入中学继续学习的同学，倍感命运不济，谁让家里没有能力供自己读书呢。岳父年轻的时候体质很好，参选飞行员，已被招录，怎奈他的老奶奶不让去。岳父在工厂里干了几十年，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了领导岗位，最多的时候兼任两个车间的主任。岳父喜欢唱豫剧，是个资深票友，不比岳母科班有功底，但他爱唱，高兴了就唱上一段。

岳父身前喜欢在我家前面的花园里遛弯，观察我家的灯，该亮的时候没亮，便会疑问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回家。妻说，世界上没有人再关注咱家的灯亮不亮了。这话说得挺凄惨。人早晚都要离开这个世界，一百年后现在活着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世界依旧热热闹闹，每个人只活属于自己的这几十年。

现在我每天站在窗前，望着前面的花园，依旧人来人往，这里面没有了岳父，除了亲人，没有谁会在意，正如陶潜所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每个人在这世间是那么匆匆，有许多事恍若昨天。我和妻还是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俩在街上遛达，见前面有一男一女，五六十岁的样子，手牵手往前走，妻说看那两个人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手牵手，靠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岳父和岳母。

看着这瓶大一号的赖茅酒，睹物思人，岳父是不可能再喝了。岳父岳母是我近旁亲戚中走的最早的，大概因为年龄的原故，我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到死离自己这么近。一瓶没有喝完的赖茅酒，引发我写下这许多字，记述两个平凡生命的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