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游记》

庐山大叔

五台山游记：在翠岩与佛光之间
站在鸿门岩时，第一缕阳光正切开台怀镇的晨雾。七十二座寺院次第苏醒，钟声与溪涧合流成清凉河，漫过我的布鞋——这双鞋将在三天后沾满五种颜色的土：东台望海峰的赭石、南台锦绣峰的花青、西台挂月峰的黛紫、北台叶斗峰的玄黑、中台翠岩峰的松绿。
一、显通寺铜殿万历年间铸造的铜殿在雨中泛出孔雀蓝。指尖触碰菱花槅扇的瞬间，掌心纹路竟与《华严经》的贝叶纹重叠。一位老僧用竹帚扫积水，水痕在青砖上写就"无垢"二字，转眼被七重檐角的滴水击碎。忽见铜塔西北角缺了块风铃，传说顺治帝在此落发时，惊走的山雀曾衔铃而去，如今缺口处生出忍冬藤，开出形似梵文的小白花。
二、菩萨顶石阶踏过一百零八级陡阶，黄琉璃瓦淌下的日光有了重量。康熙御碑的裂缝里，嵌着嘉庆朝某位疯僧题写的血偈。转角遇见磕长头的妇人，额头老茧在青石板上包了浆，映出章嘉活佛三百年前讲经时的残影。最高处风铃齐鸣，忽将满山松涛调成《金刚经》第三十二品的音律，震得我手中酥油灯焰向西倾斜——那正是文殊菩萨智慧剑所指的方向。
三、佛母洞重生蜷身挤过狭长石隙时，岩壁渗出带着乳香的黏液。明代某位比丘尼的指甲痕还刻在"产道"尽头，与当代游客的腕表刮痕叠成轮回的年轮。洞口老松垂下发辫般的气根，接引钻出"胞宫"的人们。藏族阿妈为我系上哈达，说这条经幡会替我在三生石上占个位置。下山时拾得半片风化的嘛呢石，六字真言只剩"唵"与"吽"，恰似生与死的标点。
四、龙泉寺月夜子时潜入石牌坊群，月光正为九龙壁上的浪花镀银。螭首缺了左眼的石龙突然开口，吐出崇祯年间藏进的《楞严咒》残卷。蹲踞的狮子瞳孔里，映出1926年工匠偷饮佛灯油的醉态。最奇是那对镂空雕花柱，每当北斗七星移至柱心，便有无形刻刀在柱身续写未完的经文——我屏息见证"如是我闻"四字在石屑纷飞中渐显，晨钟却抢先撞碎了这场秘戏。
五、黛螺顶朝台大智路的一千零八十步，数着数着便成了文殊五字真言。背盐的骡子与我擦肩，鞍袋漏出的粗盐粒，与八年前某位喇嘛撒的米咒混作一地。小朝台香炉前，五色经幡突然齐齐转向，将我的影子剪成五份投往各台——东台影子吞云，南台影子拈花，西台影子抱月，北台影子负雪，中台影子则化作青狮，驮着所有未燃尽的梦。
　　下山时骤雨忽至，三千级台阶化作流经书。卖台蘑的老妪递来油纸伞，伞骨竟是用《四十二章经》的残页糊成。回望雨雾中的五个台顶，恍见文殊五髻化作青峰，而满山转经筒的嗡鸣，原是菩萨指节轻叩众生的天灵盖。

五台山赋
序 太行之脊，紫府之巅；五峰列坐，文殊道场。金界融峨嵋之雪，清凉冠震旦之峦。翠霭浮空，幻化狮猊形影；梵钟裂石，洞开三世因缘。今以枯笔摹其灵秀，状其幽玄，然绠短汲深，难绘般若之万一，惟掷砚墨于云海，任其洇染大千。
其一·山骨若夫五髻凌霄，四维垂幕。东台若青龙吐珠，夜捧沧溟日浴；南台似丹凤衔芝，昼织锦云霞帔。西台挂月，悬银盘于危崖，照破八万四千劫；北台负雪，披素氅临绝壑，冻凝恒沙数劫寒。中台独尊，聚四象之气脉，翠岩层叠如梵夹，松涛起伏即陀罗。更奇涧底石纹，皆天然经卷，流水诵之，字字绽青莲。
其二·佛光至若灵鹫飞来，化现金阁。显通寺铜殿浮光，万历炉火未冷，楹联锈色暗藏《华严》偈；菩萨顶玉碑浸雨，康熙墨痕犹湿，"灵峰圣境"四字滴甘露。罗睺寺开花现佛，木莲旋转，瓣瓣现过去庄严相；龙泉寺吞月藏龙，石坊雕云，缕缕系未来星宿劫。最妙塔院白塔，内藏释迦发舍利，每至子夜，发丝化月光丝，织就天网，打捞迷途归舟。
其三·法脉溯自东汉摄摩腾，望气识山，佛道初争敕建大孚灵鹫；北魏孝文帝，凿窟供像，法音始震幽并。清凉国师注《华严》，澄观疏钞化五云；章嘉活佛演密乘，曼陀罗开现八叶。顺治帝弃鼎披缁，袈裟影入龙泉碑阴；乾隆帝朝台赋雪，玉屑词嵌黛螺石髓。更有憨山大师，面壁处石孕婴啼，至今崖壁血书《楞严》句，遇雷雨则殷红如新。
其四·禅机当其晓雾弥谷，钟杵破障。三步一匍匐的老妪，额血点染石阶，恰补足明代壁画褪色朱砂；五体投地的喇嘛，念珠震落露珠，暗合起隋代舍利塔铃清响。佛母洞中，出胎者带一身石乳腥，恍知此身原是菩萨幻化；梵仙山下，饮马泉忽现前世面影，方晓饮水即饮轮回汤。夜宿南山寺，梦有青狮啮衣，惊醒见窗含中台月，圆如空性，缺似无明。
其五·大化嗟乎！五台非山，实乃法界坛城。一叶一露，俱是文殊三昧；一砂一砾，皆为毗卢印相。东台云海翻波，即普贤行愿之广；西台危星欲坠，如地藏悲愿之深。北台风雪锁关，恰观音净瓶柳色；南台花事荼靡，若弥勒兜率天香。中台翠色接天处，正是释迦拈花时——十万青峰齐破颜，笑看痴儿辨教相。
跋 下山时拾得冰裂纹陶片，上有北魏僧人以苇笔所书"唵"字。供于案头，每晨露未晞时，闻梵呗自裂隙出，与五台晨钟相应。时维壬寅立夏，黛螺顶杜鹃正燃，遥望如菩萨璎珞坠地，遂研朱砂作此赋，字成，忽有青狮踏云来嗅，墨迹尽化金粟飞扬。

拍摄于2024年8月9日，
创作于2025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