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严大姐,是下乡的第一天——1968年12月15日,吴江金家坝公社金星大队的团支书来接我们知青,他不无得意地向我们炫耀着:“我老婆也是知青,64届苏州铁师毕业生。”<br><br>当我走进一间混杂着鸡,鸭,猪各种气味的房子里,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正在为她的第二个儿子喂奶。文静,端庄,大大的眼中溢满母爱。看到我们几个新来的女知青,匆匆起身,将煤灯捻亮,带着几分羞怯:“真不好意思,太脏了,坐都没地方坐。唉,怨煞哉!”她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用抹布揩着长长的条凳,为我们倒茶送水,很是热情。<br><br>以后,我常同她一起干各种农活,在田里交谈得多了,知道了她与丈夫的恋爱经过。严姐是扬州籍知青,当年,姚复员回乡,看到家乡一下子来了不少苏州铁师毕业的知青,作为复员军人,大队团支书的他,虽相貌平平,但凭着在部队锻炼过,有点文化,他理所当然把当时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知青作为择偶对象,在众多女知青中,严姐并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淳朴,善良,热情,勤劳,一手字漂亮遒劲。由于她的年龄比同学稍大,大家亲切地叫她严大姐,都特别尊重她。有一次姚到她家里,看见她正在订被头,在部队锻炼过二年的他,殷勤地露了一手,硬是从严姐手里拿过针线,将被头订好。弄得善良的严姐不停的搓着手帕,十分难为情。在那个男女交往不多的环境里,姚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经常的关心她,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和严姐结成夫妇。<br><br>我所在的小队田多人少,是纯水稻田。全队74个劳动力,有302亩田。当地人重男轻女,诸多的不公,很令我们女知青气愤。比如,所有弯腰的活,插秧,耘苗,割稻全是由我们三十多个女劳力来完成的,一天弯到夜,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腰都直不起。就是这样,已婚女子回到家,还必须烧饭洗衣,养鸡喂猪,侍候男人。在当地浓厚而愚昧的封建意识下,大多数已婚女子被作为干活和生育工具天经地义的服侍着一家老小,婚后的姚也自然地遵循着祖辈的传统习惯,以至我每次看到严姐,总是听到她那句扬州味很重的口头禅:“怨煞哉!”<br><br>她有许多不快,大大的眼睛中总有几份莫奈的哀怨。一年后她又生了个女儿,她的脸黄黄的,早已失去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红润。她告诉我,她想把家收拾得干净点,但每天感到筋疲力尽,况且她丈夫认为完全不必。她将床单洗一洗,丈夫吼:“洗啥?一生一世不洗床上也挑不出一担泥的!”她已经有了3个孩子,想去做绝育手术,他说:“你去,没有人服侍你的。”<br><br>她欲哭无泪,总是用那双哀怨的眼睛看着我说:“怨煞哉!你千万不要在乡下结婚!”<br><br>十年后,我随大批知青回城,与严姐道别,她那充满羡慕而又深感失落的眼神使我很是不忍,作为已同当地人成家的她,无奈地将自己的命运与九曲港这块贫瘠而愚昧的土地连在一起,她留在那里当一名小学教师。<br><br>1986年的一个冬天,我因事去金家坝,顺便到队里看严姐,吃惊的是才40岁的她,已是满头白发,感觉迟钝,耳朵也聋了,却还是在教书。她看到我,很是兴奋,马上走到教室外来,紧握着我的手,问这问那,但我们的谈话已非常吃力,我大声地凑在她耳边讲,还是经常搞错,离别时,她的眼里溢满热泪,我心中充满惆怅,我为她的早衰感到疑虑和恐惧,也为她所教的那些孩子感到忧虑。<br><br>1992年的一个秋天,一位老知青找到我,劈头就说:“你知道吗?严大姐走了,生病走的。”<br><br>我惊愕,木然,双眼顿觉模糊。下乡十年,我务过农,做过工,当过血防化验员,公社宣传队员。细算起来,与严姐一起的日子不是很多,但是,她那热情善良的品格,那双深含哀怨和无奈的眼睛却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在农村,她象一面镜子,时刻照着我,使我省悟,令我理智,激我自爱,以免在自己身上又一次出现同样的悲剧。<br><br>去年我又去乡下,看见严姐的丈夫,嘴里还是不停的叼着烟,两手在牌桌上熟练地摸牌,我们谈起严姐,他脸上稍微暗淡片刻,随即还是有点得意地告诉我,他现在生活比一般村里人好,因为每月可以拿妻子的遗属补助,因为严姐曾经是教师。<br> <b>作者备注:这是多年前我写的一篇文章,转载在苏州知青公众号。如今,严姐的丈夫已经作古,而苏州知青公众号也即将消失。那些我生命中亲历人和事,那些有感而发的记录,留在这里,告诉朋友们,有一位女知青,曾经那样卑微而怯弱的活着。</b> (照片上的人大多为当年知青,其中穿格子衬衣坐在船中间的就是本文的严大姐,此文的照片由老知青马大哥提供,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