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工厂与小屋

程遠

程远

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凡是理性的，都是现实的。当“真”的概念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因此，美的定义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

1972年，我家由四川绵阳清华分校归来，出于“反动”家属性质，北京老住宅早被分了，只好住在校园西北边缘的一宿舍。五口人一间太挤，以至不久，清华又给调至四宿舍，多了段走道。旁边，还外带原打电话用的小屋，本人就蜗居于此。
小屋的长宽，均仅够放一张单人床。床头高高上方，有个尺余方圆的小窗。每天清晨，总会把西边化学馆三楼玻璃窗的旭日，准确地折射到屋内，辉映得满墙壁橙红橙红的。
小屋里，最怕抽烟。假设有三个人同时点燃，不出半分钟，就得集体仰面于床上，紧急规避着烟气的压制。接着，不管外面有多冷，都需有个人飞身窜起，将上方那个小窗打开。届时你就看吧，一股烟柱如同白龙一般，旋转着滚滚汹涌而出。
别看此处空间小，可从早到晚三教九流络绎不断。有吹嘘经历的、发社会牢骚的、关心政治的、学数理化的、玩羽毛球的、看名著小说的、打桥牌的、拉手风琴的……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这是本人在当时所住的4宿舍前。右边楼门进去就是俺的电话室小屋，可惜那会儿不知道要写此篇，所以没用相机拍出

这帮聊天人中，有个“老高三”最令本人钦佩。我与之邂逅，纯属偶然，是黄昏之际，在化学馆前那两溜儿大白杨的路上。
尽管双方只是相互听说素未谋过面，但“老高三”却无初见的客气，出口闭口，竟大段、大段阐述黑格尔的经典美学言词。有什么：“艺术美要高于自然。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的，所以，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现象高出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
又引用康德：“一个审美判断，只要掺杂了丝毫的利益计较，就会是很偏私的，而不是单纯的审美判断……越是归纳推理，就越接近哲学；越形而下，就越属于艺术。”
分别时，天已漆黑，我瞄了下手表，真正的三个小时。他所讲的内容，咱基本未懂，却感觉非常深刻。

感觉超智慧的人都较丑

不久，从本人桥牌搭档、冰球悍将“大里鼓”（绰号）那里获悉：此人，胸罗甚博，乃是怪才。上至天文地理，中至政治经济，下至古今中外野史，触类旁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更为厉害的，是他具有过目不忘之才。
随后，“大里鼓”讲了段现实的：“有一天晚上八点钟，他在我家看上本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想借。我说，‘不行，这本书是我母亲的，明天必须还’。他讪讪离去。谁知半夜11点半，门‘咚咚’响了。打开一看，是他，恳切地说：‘你借了吧，太想看了。’我还是予以坚决拒绝。最不愿意见到的情景，不出所料再次发生了，深更已然两点半，当然拍门的还是他。我母亲从里屋大声喊道：啊呀，千万、千万，你千万赶紧把这本书借给他吧！”

发小杨晓斌，也向我披露了“老高三”的另一桩类似行径：他听说西院有个留德归来的“右派”教授，精通六门外语，便想跟人家学习德语。采取的依然是忠心耿耿、死缠滥打战术，从早八点钟起，反复拍门，反复被拒。最后一次，为隔日凌晨四点。结果呢，是让人家教授一手持着簸箕，一手抡着笤帚，穿着大裤衩子给追杀出来的。

如此追求学识而产生的神秘光环，便使我与“老高三”交成了朋友。难听点儿讲，他完善了本人一生的狡辩系统；往好听点儿形容，他属于咱的思想启蒙者。

招工

1974年，我户口从陕北正式转回北京。

过了几个月的一天，所住的小屋门被敲响。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俩人。前边体态修长容颜俏丽的女性，显然是头儿，她对本人客气地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海淀七一棉织厂的，为招工，特来进行家庭走访。”

本人头一个反应是：进工厂，好事啊！自己在陕北插队数载分文未挣。转回来，没工作白吃不说，还鼓捣起画画这号费钱的行当，可把原本经济就局促的老家儿，委实拖累得不善。进了工厂，就有了收入，家庭经济状况也会得到好转。

马上更功利的念想浮冒出来：咱背负“黑五类”反动出身，已有六七年了。假如应允了这份工作，岂不混上了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实可算作咸鱼翻身一步登天了啊！

以至当堂没犹豫，同意被招工。

左一叫刘雅祯，到我小屋的招工者

手风琴水平绝佳的马迅

隔日，同在陕北插队的清华发小马迅，也因被七一棉织厂走访的事，到我蜗居的电话室进行磋商。

一开始，马迅就表示不想去。

我琢磨着，他之所以如此这般，在于其家庭底蕴比咱厚实得多。其上两辈都归为国家体育泰斗身份，自个还长得帅，又拉得一手威震四方的手风琴，瞧不起这类小厂子呗。

可咱不一样，没这背景，老家里又缺钱，哪摆得起等待大厂子的谱啊？于是对马迅说：反正，我去。

马迅寻思了一会儿，最后表态：也去。

七一棉织厂

入厂教育那天，我骑车打海淀黄庄口拐进，尔后一直奔西。见到个商店转而往南，百来米远便到了厂部的院子。院内靠南，有栋小楼，十来名被招的男知青，都在其一层的会议厅内挤坐候着。
候着了什么呢？八点钟一到，一个个皮肤细腻、已换成簇新衣装下夜班的青年女工，打眼前飘过，真叫俺这帮插队、兵团来的土老帽开了眼。尤其那几个漂亮妞，高傲得连眼皮都不往这边瞥一下。
致使本人幻想不由冉冉升起：这下辈子，被众多洁白的纺织女工环绕，那……

剧情反转，发生在去参观厂区那节。才拉开车间大门，那炸雷般的巨大噪音，差点没把俺给震死。也不能不进啊？步入后方得知，此噪音出自数十台织机梭子“哐哐哐”的来回撞击，撩拨得心肝肺胡窜乱蹦，直直噎至嗓子眼儿。
让本人生出一念：“就这环境，也能工作？”

没过多久，有位清华女发小来厂打探情况。我悄悄将之拉至一旁，瞅着其秀美的模样，斩钉截铁地规劝：“女孩儿，千万别来纺织厂!”

七一棉织厂织布车间 工种

男青年被分配的工种，基本不赖，没整日待在车间内的。

马迅和我，同为清华子弟。他当了贵族式“溜溜达达”的电工。我呢？去了每日需进几次车间的平车队。

后来马迅告知，当时厂里正准备排练“长征组歌”，知道他艺术方面强，当了电工就有时间参与。

咱的工种虽然稍差，却也没什么怨言，因为知道自己出身欠佳，混成工人阶级蛮知足了。况且每天能进车间数回，正好名正言顺地观看漂亮女孩儿。

另外，咱以前穷，置办不起着装打扮。尤其脚下那双鞋，由后面望去，一只咖啡一只白色的“懒汉鞋底”，反复交替地起伏。目睹此穷酸现象，引发一些发小的背后捂嘴传播。咱倒不在乎，以一句“艺术家不修边幅”的说辞，便给搪塞了过去。

现如今进了厂，面对如此众多的女同胞，此破绽着实不雅。幸好及时挣得了银子，紧茬买双新鞋来弥补自己形象的缺憾。

本人那时期的模样

厂里部分机修工出游照片。前排左三为本人，后排女工 左程彩荣，右曲乐林

就这样乐呵呵地干了两个来月，不想本人工种竟意外升格了，转成了不进车间的正式钳工。为何如此？咱不清楚，反正是给了领导好印象呗。
啥好印象呢？多年后自己揣摩，首先，是自己那阵出身反动，不得不本能地夹起尾巴做人。在厂里如遇到领导、师傅及各路小青年，无一不真诚地微笑、恳谈。可以说一天之中有点不完的头，而成为自身历史上人际关系最佳的时间段。
其次，自己来厂前业已学画，所以每逢开会，总要扫描周边来画速写。下班后，寻找青工素描头像。这些举措，必然会给人留下很有追求的意象。

另一个因素，自己不好断定，隐隐觉得与以下情形有关。
咱过去，是清华附中老初一的。而几名同校老初三的女生，多年前就被分到了此厂。

此为七一棉织厂乙班女工，因参与文艺演出都穿着军装。其中清华附中老初三的有仨，一排右三马晓薇，二排右一乞秀珠，四排右三庄子 乞秀珠

其中，属挺秀气的小乞厉害，已成为厂子头几号人物。我俩仅有的一次较长时间聊天，是她生病后，还坚持上班的那回。小乞烧得红红的脸，对我指出：“你和清华附中学生具有的风气一样，太能说……要注意实际行动……”
此话，批评中兼带点拨。
不管怎样，有了这些学姐，在厂子里也算是种呵护的势能吧。

综合以上因素，本人便由平车队升格了，跟全厂技术最高的师傅学钳工，顺理成章远离了震耳欲聋的织布车间。

师傅

本人师傅陈竞生   二排右一

我师傅，叫陈竞生，个不高，略黑胖，业余爱踢足球。由于打国棉三厂大单位调来，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以至备受尊重。连厂长他都敢顶嘴。

师傅曾表示，几个徒弟中很喜欢我。
因为每当整修织布机轴时，本人会立马跪在满地黑色机油当中，干活。而实际的原因，是自己筋短蹲着需踮脚尖，所以只有跪着操作才感到舒坦；
师傅叫咱去库房领取料具，起身就走，而且反复指使反复兴奋。因为自己觉得外边空气新鲜，来回走动也有自由感；
去食堂吃饭，咱永远忠诚地尾随其后；帮师傅家搭地震棚，二话不说咱坚定地前往……
师傅讨厌别人干私活儿，却对本人予以鼓励，因为咱对此道从不感兴趣。最后被师傅逼迫无奈，锉了一把钥匙，还是技术含量最低单面开槽的那种。

（不过多年后，拜访师傅家时，我谈及此事。旁边的加油工程彩荣，马上给予纠正：“不对，你还做了油画所需的涮笔筒呢！”我想了下，的确。）

但凡呆过厂里的人都知道，男师傅之间聊天的语言，常常是尖刻莫测的。瞅不冷子，就是一句与荤味相搭的双关语，博得周边笑声一片。
那些出格的话，咱记不住。而感觉陈师傅所讲的一个段子挺有趣，现将大意转述如下：有位青工，为攒钱娶媳妇，平时省吃俭用导致干活时总两眼无神。一挨至踢球，却兴致勃勃。可有一回，不知是营养不良怎么着？只是突然间，他便在球场上晕倒了。大伙儿纷纷围拢过来。
我师傅在旁边使劲喊：“掐人中，掐人中啊!”
一位上前，撩起其背心，出手就掐。不想那青工猛地坐了起来，诧异地问：“你他妈的掐我肚脐眼儿干嘛？”
原来施救者误把身体的中央，当成“人中”了。

康德

平日工作忙，我便把与“老高三”的交流，改至周末。
头回拜访他的住所，发现比自己的小屋大出约四倍。十六平米的宿舍内，用布帘隔成两半，母亲睡在里头，他床紧靠屋门。（其父原为清华教授，出了问题不居于此）
瞅见“老高三”床前书桌上，放着本《日瓦戈医生》，我已然点头称许了。继而看到旁侧，还摆着“微积分”的算题纸，上面划有一个很大、拉长的“S”符号。嗬！
而枕边那几本大部头哲学书籍，每本足有六七百页厚，里面居然用红线从头页画至书尾，而且字里行间尽是批语。不由让我想起了列宁。
其实，为强化自己的艺术涵养，咱也曾阅读过点儿哲学著作。但除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在生活》和咱领袖的《实践论》《矛盾论》外，还从未把一本哲学论著看过有五分之一的。在遇到“老高三”以前，本人最高哲学水准，仅维持在辩证唯物主义的“螺旋向上发展”。而真正能够融会贯通的，也只停留在：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
在以下聊天中，得知他把新华书店里所有的书，一本不落翻阅个遍。这般嗜书如命博采广取的精神头，实在是忒厉害忒不可思议了！
鉴于此，本人虚心请教：“嗨，你看像我这样水平的，应该先读些什么书，来增补自己的哲学底蕴呢？”
“老高三”居然推荐了康德，言之：“这位，可算是对近代哲学史贡献极大的人物。观念属于承前启后，首次调和了唯心与唯物之间的矛盾。所起的历史意义，甚至比黑格尔还要伟大。”
本人颇感困惑地指出：“据报纸讲，康德属于资产阶级反动分子，假调和，真唯心。”
“老高三”满脸的不屑：“那些人，根本不懂哲学。如果从哲学是认知思辨的事实来看，所谓‘唯物论’，不也是人‘内心’的产物吗？”
我一想：也确实。
“老高三”接着渲染：“有位国际权威人士评价：‘神说，哪里若有了光，哪里就有康德哲学。’康德哲学体系主要体现在‘三个批判’之中，既‘真理’‘伦理’与‘艺术’三个领域。其中，他在《判断力批判》书中言明：于自然与自由之间，有一个中间地带，那就是美和艺术世界。”
“呵，这么伟大。”本人深受感动。

此书涩得要命

告别“老高三”后，我便四下寻找《判断力批判》这本书。出于当时社会禁令，哲学书籍基本归为反动性质，被烧、被毁、被没收，几近绝迹。但咱执着，各处留神，最后终于从一人手中借到一本。
这可害苦了我。
此书虽不厚，却涩得要命，里面净是些什么“合目的性”颠三倒四之类的术语。真的，只要你患有精神衰弱失眠症，端持着此书假装看上半个小时，保险会得以痊愈。
如嫌不累，在此抄录一小段请你鉴赏一下。如若看完眼皮不麻痹，说明您已然位于学者之列了：
“隶属于超验原理的自然的合目的性概念可以从人们在自然的研究中先验地信赖的判断力的诸原则里充分地看出来，这些原则只涉及经验的可能性，因而只涉及对自然认识的可能性，但不仅是一般而言的对自然的认识，而是通过诸特殊规律的多样性所规定的认识……”
伟人，连标点符号都吝啬。
我采取各种方式来消化这本书。从头看，从尾看，从半截看，几乎看了几个月，愣是没把意思给串联起来。除去“壮美”与“优美”。

一年过后，本人毕竟有所进步，这才由衷地跟“老高三”发起了牢骚：“嘿，您哪怕，当时先推荐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呢？也好有个宏观、简易的过渡呀。”
“老高三”哪理会这些，竖起手指，一板一眼地回复：“读书，要具有恒心。其要义，三复必不可少。”
“可我，也看不懂呀。”
“老高三”一乐，给了句箴言：“读书者应该明白，博学约取。好求知，不求甚解。”
说得本人脑壳直大。

工厂行为

任何人，都有显示自己的权利。当我把“老高三”这些自己并未搞明白的话，现学现卖照葫芦画瓢传至厂内，看着几位聆听的女青工，那吃惊的嘴、克制忍耐的表情，以及略带尊敬的眼神，自己很有股成就感。

可能善侃吧，本人入厂第二年便被聘进厂理论班子，兼厂报“七一论坛”主编（业余）。
有阵正好赶上“批投降派”，咱发挥插队海聊“演义”的余威，大肆描述“水浒”中的情节。什么赤发鬼刘唐挺肚醉卧庙堂中啊，花和尚鲁智深一杖崩飞当头棒啊……
听得陈师傅笑得“哈哈”的，逢人便吹：“我徒弟，‘坛主’!”
其实，师傅真正喜欢我的原因，在于本人为了艺术，奋斗得连家也不回。中午休息，就往车间旁的大草绳堆里一仰身，翻阅“西方美学史”。下班后，则物色厂里各类人物开画素描。入夜，在钳工台间搭块板儿，和衣而睡。
目睹此况，师傅对别人言传：“哎呀，我这徒弟留不住呀，他有外心！”
由于受到了宠爱，以后我就经常在工作期间，沿着海淀街面溜达至很远、很远。师傅从不过问。

海侃       程远绘

许是业余时间太过操劳了吧，让咱长相遭致到个窘迫之事。
厂里新盖了个大澡堂。初开张那天，图此际池水干净，时间又归自己掌控，便趁没下班提前进去了。
池子好大，水色呈瓦蓝。于另一头腾腾弥漫之中，有个五十几岁的老师傅也泡在池内。距离远，相互又不熟，便各搓各的。
孰料当我从水里冒出头来，那位师傅已然凑近，笑眼眯眯套瓷地问：“哎，您老，今年有五十几啦？”
瞧着其神情的真诚，问语的恳切，使得仅二十四岁的本人，立马又扎回水下去了……

子多眼花

随着厂规模扩大，所招募的青工也越来越多。因为厂址位于海淀学府一带，来者净是周边的知识分子子弟，有北大的、科院的、人大的、农科院的。加上原厂的小年轻，造就了七一棉织厂文体活动的空前兴盛。
体育有篮球、足球、乒乓球。文艺有乐器合奏、唱歌舞蹈。马迅以其全才，成为全厂汇演的编导兼指挥。
这些，咱没特长全都参与不进去。

然而对本人而言，棉织厂最吸引眼球的，是漂亮女孩儿海了去了。尤其三班倒——有甲班的“三驾马车”……乙班的“小日本”……丙班的“小黑子”……跟转换魔镜似的，着实撩拨本人的心扉。

漂亮女工 丙班小黑子不但长相出彩，还是模范女工

其实对待男女之事，原本咱挺严肃的。入厂前不久，和陕北插友铁良、黄钢为游长城，夜间漫步于南口街道，还聊起了情感话题。本人信誓旦旦地表示：我这辈子，就是要找个忠贞不二、白头偕老的伴侣。

左起  程远、铁良、黄钢，在去游玩长城的半途，由于未等到车而逗留南口，半夜逛街时谈及了人生的情感之事

谁知来到棉织厂，美女如云让咱彻底花了眼。
刚开始，还属正常，只是抽空晃入织布车间，瞅瞅这、望望那，来满足对于美女的浏览感。逐渐，演化成跟相熟者打招呼。但聊不了天，尽管已有所适应，可那噪音依旧跟炸雷似的，即便双方吼着嗓门也听不清楚。

很快发现，噪音小的地带为“整经”工作。何为整经？就是将经纱从络纱筒上引出，再平行绕至整经轴上，为以后的织布做好准备。

整经女工需个头高

干此工作乙班的侯子，个高盘靓，且持股傲气。又是人大附老初一的，跟咱同届有共同语言，我便常找她去聊天。可老这么去也犯嫌疑啊？便找了个口实，向她借书。

当时，受“老高三”影响，我在研读属哲学范畴的西方美学。然而运动期间，此类书籍世面没有。经打听，侯子父亲为六级高干（那阵被打倒），家中存书多，便向其提出了借书的想法。果不负我望，借到本黑格尔的《逻辑学》。

多少年后侯子说：当时她觉得我跟所有人都点头哈腰，有点像拍马屁，所以保持有戒心。不如跟马迅、屠怀祖聊天，很自然，随心所欲。

七一棉织厂早些时候进厂的女工 织布机旁

跟侯子聊天算是正派的。随着在厂时间的延续，美女越进越多，本人心态产生了变化，坠入了想谈恋爱的冥想之中。而标准呢？花里胡哨。
头一位想追求的，是瞧人家貌美、体形好，便写了首对其的赞美诗。然而自己色大胆小，便让马迅帮忙转交。一夜过去，觉得不妥，又紧忙将此事叫停。
第二位，为另一个女工推荐？我看中了对方的聪慧与沉稳。不想人家却对咱咋咋呼呼的做派不放心，予以婉拒。
第三位，是被科院女孩儿的知识分子气息，所吸引……
总之，本人子多眼花，把曾经的“忠贞不二、白头偕老”神圣信念，丢到姥姥家去了。当然这些追求行为，也就几天的热乎劲儿，没一件得以展开。

甲班女青工出游照

丙班女青工没找到集体照，这是部分人员。

技术科成员。

理论，是灰色的 程远绘

、

厂内追求一筹莫展。清华小屋的“美学”教诲却如火如荼。

随着接触频繁，“老高三”言论愈发激烈起来，话题居然涉及敏感的社会层面，什么“农业与大工业的效率”“惰性社会与市场的悖论”“信息与控制论”等。

比如他说：“自发、自觉、自由。自发是你个人的，需要有感而发；自觉属于社会的，需要引起共鸣并带有限制检验的成份；自由才是两者的统一。”

这些话，咱从未听过。直白讲，属于理论玄奥语义晦涩。但细一琢磨，似乎也有一定道理。对于“运动”所造成的一片凄凉，我只是本能地反感和发发牢骚而已。而“老高三”的话，却给咱带来豁然开朗之情绪，廓清了自己以往的诸多人生迷津。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人虽然佩服“老高三”，却怕他来小屋。因为寻常人，谁跟“抽象”瞎较劲呢？犯难的是，无论周日白天我有多忙，他专捡晚上十点过后登门造访，真是防不胜防啊。

你知道，哲学听力有多么的劳费心神吗？

别看本人遇事，喜欢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实际上是个很懂得尊重他人的人。每次会面，睁大双眼正儿八经地听他旁征博引，还不能打哈欠。心底下却犯起了嘀咕：你没瞧见，人家正强忍着泪珠不掉下来吗？你没看出，人家体态已经严重透支了吗？瞧你那张大嘴，纯属典型的小知识分子遭恨狂热性。

为减轻疲惫，我不得不变换着各种阻碍话题方式，起身喝水、拿烟、点火、咀嚼花生米。谁知这位根本不明事理，嘴皮子照旧生机勃勃喋喋不休。

实不得已，本人强行开口：“我，听得太累。你这些理论，难道就没有简单点儿的？”

“老高三”回复：“噢，有呀！西方理论学家曾做过调研，发现人在做事时，必须讲究秩序性。举例来说，你回家，先去灌水壶放在炉子上，再生火？还是先点炉子再去灌水壶？别看此事不大，可关系到劳动生产线上的效率问题……”

得，又把话题扯到经济上去了。

夜之月

好不容易忍耐至深夜两点多钟，终于，将这位天才式人物送出宿舍楼的大门。一轮皓月当空照，小塔松漂浮着自然的清香，空气中弥漫着大脑皮层所需的氧气。
不料，这位大嘴巴再次呱噪开了：“移情学说的费肖尔声称，人，把他自己外射到或感入到自然界事物里去；艺术家或诗人则把我们，外射到或感入到自然界事物里去……
谁要是脑筋转得过来？谁就是神仙。

回回老听“老高三”这么灌输，咱着实也顶不住。可又没他水儿多，咋办？
我终于想出个招，是从文革初期辩论旁观来的，叫做：“抓住一点，不计其余。”觉得对方哪儿错了，一定要死缠活绕、反复抬杠、玩命狡辩、决不放弃。如此，不就缓冲自己单听所引起的枯燥感吗。尽管咱也知道：雄辩在灵魂，而不在舌尖。可到时不行呀，不这样，光听对方口若悬河汹涌澎湃，受得了吗？

抬杠争辩

此方法一旦实行，还挺管用，我俩见招拆招昏天黑地争辩了一个多小时，胜负可谓伯仲之间。
却突然，“老高三”安静下来。随即，他居然从后往前倒命题，重新捋顺我俩所争论的来龙去脉：你刚才所说，是打这引起的……这，又是从那引起的……那，又是由那、那引起的……
嘿，当时咱只是为了不输，吵得脑瓜仁子都快爆炸了，谁还记得那些辩论过程中的顺序呀？耳闻他丝丝入扣回忆得全对，本人嘴形张得大大的，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被镇。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就这种吵得昏天黑地，突然往回倒的辩论伎俩，本人后来，非常成功地运用到另一位发小身上。特灵，瞧着他那不能复原的嘴型，自己心中一满美得了不地。

楼道里，紧挨我家东边的邻居，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很厉害，为一个系的书记。她偶尔会半夜隔门窃听，唯恐有什么反动言论吧。
过了些时日，她对本人母亲讲：“这帮小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离厂前的最后一位 男女之间     程远绘

工作第三年，厂里新来了远郊插队的四个女孩儿，腼腆地站在那里。有两个被分配为油漆工，本人一下就衷情上了其中的一个，轻盈、灵动，棕黑瞳子显得透明，有股含蓄感。
为什么会对她产生衷情呢？因为本人上中学时，曾单相思一位同班女生，对其相貌、举止文气，又焕发着青春无限的活力，形成了崇拜心理。觉得此女孩儿的身姿形态，与那位同学有些契合。

对影成恋。于是每天霞光东起，伴着“咣当、咣当”的织布机声，我总会戳立在自己的工作间前，眺望那些从北边胡同口转出的大批上班族：有骑车的、步行搭帮的、啃着油条的、领导、师傅、顶班女工……不、不，这些都不是。本人单单期盼在那大围脖下，略微尖形的下颌，皮肤红中透白，娇小可爱的微笑，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漆工女孩儿。

那是个什么年代呢？就是男女青年相见时，怪不好意思的。越是倾慕，越要把想法往肚子里咽。最后凝聚成一种崇高的想象，上升至脑门——独闷儿。连多说几句话，都会咂摸得彻夜不眠。
本人利用一切工余时间，洗尽手上油垢，踏着憧憬的步履，朝大车间西边而去。再迈过无数杂物的堆积，绕过铁条，继而敲开那散发着油漆味道的小屋。
其同伴长相属于朴实的那种，一身蓝色背带工作装，戴顶好大的工作帽，由小火炉上端下冒着“嗞滋”水蒸气的大铁壶，歪着头表示：“坐呀，坐呀，我给你找她去。”
室内陈设，犹如一个人性格，或杂乱、或整齐、或粗犷。而此处，却是朴素而又温馨的。本人所坐，是几条大木板子临时搭的休息床，上面铺着简陋的布单儿。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了红润细白的脸。摘掉显大的帽，两根支棱的短小辫便显露出来，笑得可爱、自然：“你来啦……”
我俩随意聊了起来。她家隶属音乐系统，本人便可劲地往肖邦、贝多芬、李斯特身上套。这些常识，都是咱在插队那节，从本介绍世界音乐大师书上看到的。女孩儿在旁仅是乐，不时还参与纠正一些。
有时，我会换个自身比较熟悉的“美学”，什么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呀；康德的“崇高，它是无法较量的伟大东西”呀；拍拉图的“艺术就是影子的影子”呀……也不管人家听懂与否，特认真。
女孩儿还是若有所思地笑，棕黑瞳子亮晶晶的……

一日，我在工作室，忽然听得五米高的天窗上，传来“嗒嗒”的敲击声。昂脖一巡视，那女孩儿正在天窗处朝咱招手呢。原来今儿，她要给本人工作室的天窗刷漆。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什么纪律、师傅、工作，统统不管。推门、绕道、上房，兴高采烈地伴陪她聊了一上午……
“风吹、云动、叶中叶，给你一千五百个心。”

本人把此女孩儿比喻成“蓝色的波”，因为她跳的舞，是受过正统训练的“芭蕾”，用脚尖的那种，如同在海蓝上的波涌。
工厂近几年，来了许多插队、兵团青年，可以说人才济济，文才、理工、艺术、体育，应有尽有。“五一”节全厂大汇演，除了一组马迅手风琴、张进兴小提琴、屠怀祖大提琴的三人合奏备受欢迎，就属这女孩儿的芭蕾舞了。轻盈、飘动、富于情感表达，赢得工人们暴风骤雨般的掌声，而且反复。
我此刻，一身油腻工装，位于人群外侧，后悔、无奈自己以往的无能。要是当初知道，哪怕能唱几首像样的歌呢？
后来她说：“你嗓音挺好，有男中音味道。”

这种情感可以说是崇拜，对于男女之间属于顶顶糟糕之事。崇拜使你心虚、使你自卑、使你胆小如鼠。对方逐渐化成一个无比神圣的光环，望而却步。
不管怎样，我浮想联翩开始写诗了。那时候许多小青年都爱写诗。
什么“当工厂掠过第一缕春风……”“啊，你那蓝色、跳跃的波…….”“小小的精灵，你轻轻地走了……”等等，长长、自我陶醉。可就是没敢当面表达，尽管次次前往那油漆的小屋进行海谈。
蠢货。
因为查理王告知：“能力加魄力，等于天才的二分之一。”

上学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
没过多久，发生了让本人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事。一天，清华的一位系党书记，敲开我母亲的家门，既而掏出一纸文件，郑重地宣读。大致内容为：我父亲，被平反了，不属于反革命性质。

在旁听后，本人面部不由自主地开始颤动，接着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这是自己十几年以来头遭哭，而且是当着外人在场的面，不顾男人尊严眼泪稀里哗啦地往外冒，顾及不上也无意去擦，任其自由自在爱谁谁地流淌……
确实不敢相信，也不能想象，这似乎永世也无法撼动的“出身反动”大山，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搬移掉了？也就是说，咱可以跟别人一样处于平等状态了？具备同等身份了？不必再逆来顺受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地做人了？不用防备政治的打压及迫害了？可能吗？真实吗？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

时至1977年底，上边又发生大事情，要实行不以出身为凭借的全国招考，依靠自己的真本事上大学。

顿时激起我厂诸多男女青工的热忱，都在为即将的高考而奋力复习着。

当本人历尽艰辛，正式接到中央工艺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时，高兴得，即刻在床铺上来了个前滚翻。尔后，双拳紧攥微微抖动，想：我已被上帝看够了笑话，终于有志者事竟成。这结局表明，自己的悲惨命运算是熬到了头，步入了让万人倾慕的大学生行列。那插队时期所制定的“让人看得起”的人生目标，业已达成！

为考上大学之事，我送给厂里周边好友都是糖，却专门给漆工女孩儿买了个好大、通红的苹果，真心、特意、价格很贵。她接过来，自然地笑笑，表示祝贺。

人家，怎会晓得这其中的玄妙呢？

蠢货。

过了两个来月，我特意从学校返厂，着急、渴望地去拜见心中的憧憬。可其女伴却说：“她，已考上外地艺术学院，报到走了。”

连地址、电话都没有。咱顿时傻了。

“沙滩留下一串脚印，太阳陨落。”从此，本人回厂便失去了一半的兴致。也预示着，自己在棉织厂子多眼花行为，得以剧终。

而那位“老高三”呢？可能头年高考“出身”的余孽未消吧，大学本科未录取他，却被社科院美学家李泽厚先生，以研究生的身份给招收了。而且在学生当中，仅他一位文革前没念过大学。
记得刚考完那天，“老高三”兴冲冲来到本人住处，也不管满屋的人认不认识，张口就来：“特容易，我把考题一字不差地全给答出来了。”
接着开始背诵：“黑格尔对美学的最重要的贡献，在于把辩证发展的道理应用到美学里，替美学建立了一个历史观点。他把艺术发展联系到‘一般世界情况’来研究，即联系到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联系到经济、政治、伦理、宗教以及一般文化来研究……”
把满屋的哥儿们听得，整个目瞪口呆。

至此以后，我和“老高三”的小屋美学交流，宣告落下帷幕，转到了中央工艺美院新的历史进程之中。

个高的是本人，考入中央工艺美院的第一年在画素描

后期

多年后女青工的聚会。

左起 大范、刘玉玲、杨运珍、爱荣、武领凤、周东青

2018年，原七一棉织厂的朋友，前来本人堂郡画室。

前排左起  闫瑞东、小黑子、侯子。后排左起   韩晶澜、程远、怀祖、美荣、大路

原厂工会的庄子，在本人画室

左二马迅，前不久造访本人现今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