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手符咒绣江南

茂林吴家

漫谈泾县吴语方言“掱手佬”

文/吴小元

江南的方言里，藏着无数先民对生活的狡黠洞察。在泾县老街的青石板路上，当某个阿婆突然收紧布包袱，压低声音告诫孙女“当心掱手佬”时，这个由三只手叠成的古字，便从泛黄的线装书里活了过来，化作市集人潮中游走的暗影。

这个被吴语浸润千年的“掱”字，堪称汉字会意造字的绝妙范例。三只手如塔状堆叠，既非神话中的千手观音，也不是孩童玩闹时的叠掌游戏，而是将偷窃时“第三只鬼祟之手”的意象凝固成永恒符号。泾县老人说“掱手”二字时，舌尖轻抵上颚吐出短促的“帕苏”音，仿佛模拟着荷包被窃瞬间的气流扰动。清代《清稗类钞》记载上海方言称剪绺贼为掱手，可见这种充满画面感的称谓早已在吴语区生根，像一株带着利刺的方言植物，在长江三角洲的市井街巷间蔓延。

旧时泾县的茶馆里，说书先生最爱用“掱手佬”编织惊险故事。那些穿灰布短打的市井传奇人物，总能在最拥挤的庙会上施展三指绝技——左手虚扶老者的竹杖，右手轻抚妇人的襦裙，真正的第三只手却如泥鳅般钻进旁人的褡裢。这般技艺在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里化作具象描写：掱手惯偷小物事，巡捕房常客哉。字里行间飘着黄浦江的潮气，也渗着市井小民的无奈。而在更北的苏州城，同样的窃贼却被唤作“剪绺贼”，取自剪断荷包丝绺的作案手法，少了三分诡谲，多了几分匠气。

童谣是最鲜活的方言化石。泾县孩童拍手唱念的“掱手佬，三只手，市集里头到处走”，分明是长辈们集体创作的防盗指南。稚嫩的吴语吟唱声中，藏着农耕文明对市集贸易的微妙警惕——当带着山货赶集的农人挤进县城，既要防备短斤少两的奸商，更要提防那些在摩肩接踵中神出鬼没的“第三只手”。宁波人戏称窃贼为“摸袋乌龟”，将卑劣行径动物化；上海滩直呼“三只手”，用数字强化异常感。唯有泾县的“掱手佬”，既保留了古汉字的智慧，又以“佬”字后缀延续着吴语对特定人群的指称传统，如同给市井传说盖上朱红的地域印章。

老辈人记忆里的泾县商铺，门槛上常见刀刻的“掱”字符。这近乎巫术的防盗手段，让汉字本身成为镇邪法器。某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我在徽派老宅的雕花门楣上，竟真寻见半个模糊的“掱”字刻痕，雨水顺着三只手流淌，恍惚间仿佛看见百年前掌柜手持刻刀，用最朴素的文字崇拜对抗人性的暗面。这种将方言文字神秘化的现象，恰似湘西的赶尸符咒，都是先民在无常世事中抓住的精神稻草。

如今走在泾县街头，电子支付的普及让“掱手佬”渐成传说。年轻人说这个词时，往往带着游客学方言的新鲜感，不复祖辈提及时的切齿痛恨。但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当老街灯笼次第亮起，某位坐在藤椅上的银发老者，仍会眯起眼睛喃喃道：“早年间掱手佬专挑立夏市日动手……”此时檐角风铃轻响，三只手的幽灵在吴侬软语中复活，提醒着我们：每个即将消逝的方言词，都是一盏照见往昔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