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三代人(三十六)

一空

<p class="ql-block">  风吹草动,风大到十级呢?尘土飞扬,飞沙走石,摧枯拉朽,春,沙尘暴,冬,白毛风。一旦风停了,一切归于平静。天无云则蓝,地无风则静。一场运动,一场风雨。过后,乡村宁静了许多。</p><p class="ql-block">刘老宽这种老农民,心里总是一下子平静不了。他不能理解的是,前脚打个人仰马翻,后脚又救死扶伤。挖肃,平反。对于伤残者,几十年仍在抚恤,比如去世,逝后一次性工资是比一般人翻倍。可见此运动危害之巨。</p><p class="ql-block"> 狄存有被诊断为下肢终身瘫痪,配了一张轮椅回来了,念完小学十五岁的儿子狄恒恒,做了乡邮员,骑辆自行车风里雨里奔走,每月几十块钱,让同龄人羡慕极了。那邮政专用自行车就是身份的标志。二娘娘安排大队食堂做了厨师。早上给存有做了早饭,女儿上村小学。她才到大队去上班。工分一年四百个。这里何元宁出了力,他不再遮遮掩掩。公开说:“他们受我连累苦了。不补偿人家,我他妈的还算人吗!”经历这一番风雨,何元宁性格上有了一个大变化,从前咬文嚼字的说话,而后有点何大姑的风格了。他心里有股气,之前总怕工作有差误,上对不起这个,下对不起那个,到头来,平空一顶大帽子,要不是命硬,坟树都吐出新叶了。</p><p class="ql-block">别小看这运动,改变了不少人的家庭状况,但看不到的是许多人的意识形态发生了质变。而且是形形色色的。大井村的挖肃领导小组组长的杨根小,职务没有了,继续做生产队饲养员。心灰意冷,致使外形灰眉土眼,灰眉耷拉的。他也不服气:他把自己比作一只看门狗,人来了,自己拼命叫,还呼呼往上扑,结果主人出来狠狠斥骂:“死狗,不看谁来了!”吕洞宾?何仙姑?主人笑迎宾客往家走,不忘说一句:“让死狗吓您一跳吧!”杨根小可不是叫了那么几声,一个村落,xx党分子最后有九十一人,牵涉四十余户。烤人冻人梱人,仇结大半个村了。今后怎么行走?</p><p class="ql-block">尤二英则是另一种想法,不需要遮遮掩掩羞羞搭搭,肚大腰粗,所到之处,尽是异样眼光。怕个鬼,老子是两世为人了。因此她所领导的公社革命文艺宣传队,到各生产队去演出时,她一定在节目开始前,大大方方地讲话:“xx生产队全体社员同志们,晚上好!我代表卧龙革命文艺宣传队全体队员向大家致以最崇高的敬礼……”台下人们交头接耳,台上二英子脸不变色心不跳:“……希望大家对节目批评指正,提出改正意见。”她话锋一转:“至于我本人,这个样子了,敢在台上亮相,为什么?其实,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批评指正……”说这话的时候,腹中婴儿已六个月了,她说话时,带着喘息。痛痛快快说出来,反而赢得了同情,以致敬重,加之节目精彩,尤二英再次“金花”绽放了。人啊,心中若是认定一个理念,坚定的,羞涩是没有的。欧洲古代,有个叫戈黛娃的夫人,为了给人民免沉重的赋税,赤身裸体乘马穿过考文垂的大街。不羞,有时,并不是无耻。</p><p class="ql-block"> 不久县“七.一”汇演中,名列第一。她善于招揽人才。广大知青中文艺人才出类拔萃,张黎明会编,林思北会舞,刘文喜会曲,其他人会演会唱。张黎明编这个合唱那个对唱,文喜配个调调,而这调调大多不是社会流行的那种,据词而定,也不是一个小型节目只一个调,他会翻新古曲或二人台曲牌,新颖欢快,令人耳目一新。文喜二胡独奏笛子独奏,穿插在几个折子戏之中。折子戏有《沙家浜》中的“智斗”《红灯记》中的“痛说革命家史”《白毛女》中的“北风吹”(年三十那片断)……一台节目,五六个折子戏,之间,便由文喜二胡笛子小号或唢呐来串联,他也不会到台中去,而在一旁的乐队中演奏,曲调多为当时流行抒情民歌,通常都是在晚上演出,乡村之夜,蓝空斜月,曲子悠悠,让许多当时的孩子,长大能文时,总会写到有如鲁迅的《社戏》的“社戏”。</p><p class="ql-block"> 傅晴是林思北推荐的,小个子却是女高音。人们叫她“才旦卓玛”。大井知青点只剩三个知青,郭玲从同仁医院寄来一封诊断书,请了半年假。知青点只有马骏韩文静杨淑芳三个了。他们分灶自行做饭了。也曾向生产队提出换房子或安排守夜人。大队革委会主任狄存娃冷冷一笑:“三个挖手还对付不了一个死鬼谢九九,别理他们。”狄存娃记着杨淑芳和马骏扇了他多少多少耳光,抓了他几次头发,韩文静没有动手,做记录,最多厉声喝道:“再说一遍,听不清。”干渴冒火的嗓子,狄存娃交待问题声音含糊了。而林思北则递给一碗温开水。这是差距。也是因果。</p><p class="ql-block"> 比起整日载歌载舞的林思北她们三个,他们三个就截然不同了。当地俗语:时气来了运气顺,栽个跟头拾黄金。时气不顺运气赖,抢了个孝帽子头上戴。这运气,有了新解:运动之气。回顾起来,也有几分道理,乘运动之机,有人乘运而上,自然有人倒运而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p><p class="ql-block">而终日坐在轮骑里的狄存有,老婆将他推到屋檐下,或院门口,望着过往行人,心里又是一种滋味,才三十几岁,活到何时是个头?远远地看见侯二牛了。愈来愈近了,这家伙得意地踢个飞脚,还蹦个高。存有仿佛看到童年时二牛和自己了,脱口唱道:“二牛牛,吃球球。咬一口,满嘴油……”这是儿时互相嘲弄的歌。二牛也一愣,脱口道:“存有有,小狗狗。瞎眼眼,咬舅舅……”他的声音尖涩,比不了狄存有浑厚流畅。童年的儿歌,勾起了两个男人的远去的回忆。二牛走近了,不由分说,把狄存有抱起来,飞步抱回屋里,把他放在炕上:“你想晒太阳,便宜你个狗日的!”然后出门,顺便把轮椅提到门洞里,扬长而去。气得狄存有扯开嗓子骂道:“欺负我个瘸子,天打五雷……”他忽地想起自己曾经拳打脚踢过瘸了一条腿的孙秀莲了。</p><p class="ql-block">忽地,窗外一声雷,不一会儿,风起雨至,阵雨哗哗而来。他心头一凛,原来二牛看到天边生云,提早将他抱回屋里。此时,狄存有百感交集,回顾自己这半生以来,先前整人,后又被人整。落下残疾,一定亲者痛仇者快。妻子虽说忙忙碌碌,但比先前爱打扮了。从家庭境遇改观看,既有平反政策因素,也定有公社革委会何元宁和亲哥的关照。社会上一定会议论纷纷。因为乡村有一个悠久存在,你家长他家短,就是一付中药,在无数有聊无聊人的口水中煎煮,成为渣澤了,还有人在咀嚼,直到换了药。因为它至少在治疗人的口淡。他心里憋闷,想说想喊,太需要个发泄口了。爬到锅台上,伸手拿过铜瓢,又拿一把小勺,他敲起来:“打起个竹板叫起个音,憋闷的存有我唱几声。我自小出生李家堡村,三代成分是贫农。”他唱的曲调,起源于清末民初,走西口人群的讨饭调,后起个雅名:门楼调。其实有点文化常识的人,就从门楼二字就推断出来,绝不是站在巍峨的城门楼上诸葛亮唱的。而是要饭人站在人家门楼前,打着莲花落所唱的。其调悲凉,让人顿生怜悯。其词则多种多样,从恭维主人到哀求施舍,又发展到叙事,叙当地发生案件,故事等等。在收音机没有普及,电影巡回乡下一年才几次的时代,能唱其调,又能现编现唱的,一般不会沿门挨户地唱着讨要了。到一个村子后,有几个热心人一张落,在村中心摆摊唱起来。然后由这几个人去各家各户把米面收集起来。流行这一带的曲目故事有《孟番英》《挖眼睛》《扯条绒》《男人娶男人》……普及程度,村村落落,人人皆知,嗓子好的,随口即唱。说实话,普及率比样板戏要高一些。</p><p class="ql-block"> “存有文化不高脑袋楞,做事就是一根筋。本来一村人民是乡亲,偏要从中找敌人。拳打地主孙秀莲,脚踢润后四不清。破四旧推倒堡门楼,挖×Ⅹ党痛打何元宁。千不该梱了二牛一麻绳,万不该一头栽水井……”狄存有有点不相信,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顺溜的词,也许自小听多了这家喻户晓的讨吃调。</p><p class="ql-block">“到如今自己成了半个人,害得老婆忙得快发疯。风言风语滿村村,里里外外不是人。有心一头栽水瓮,丢不下我那莲莲和恒恒……”唱的此处,他哽咽难鸣了。而门外一个女人压抑不住放声大哭了。是他老婆二娘娘下班回来。其实院外还有一人,是他儿时伙伴侯二牛,他真真切切听完了后半段。这家伙还有这个才?心生一念。</p><p class="ql-block">几天后,侯二牛带着刘文喜来了。二牛说:“存有,哥哥给你想了条路,做个卖唱艺人,一定红遍卧龙山东西南北。”文喜笑笑:“叔,我给伴奏。你唱唱看!”存有还有几分羞涩。二胡吱哑响起,文喜看着眼前这个曾作为村中司令而今如此不堪的人,心生一曲,幽咽哀伤,有道是二胡拉哭人,哨呐送走魂。狄存有嗓子一颤,开唱了:“众乡亲众乡邻,存有给你们唱几声……”伴着二胡苍凉曲调,狄存有拍着麻木的大腿,自编自唱,竟让文喜和侯二牛听得出神。</p><p class="ql-block">文喜又在主调中,根据内容,教了存有几个变调,悲用《方四姐》《走西口》,欢用《挂红灯》《打樱桃》。这么一改进。生生打造出一个民间艺人来。</p><p class="ql-block">但是,刘文喜不能给他经常伴奏。怎么办?</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起名就叫马七十一。</p> <p class="ql-block">  刘文喜想到一个人,他叫牛三蛋,是西卜子村的,二十出头,吹拉弹唱,也会一些,很想进公社文艺宣传队。可惜一只眼是瞎的,尤二英很不客气地拒绝道:“过去讲色艺双馨,你这形象……”此人脸色大变,独眼垂泪。他在民兵训练中,爆破科目中崩伤了一只眼,这形象注定单身了。无聊时自己拉拉二胡。但处于不时“走调”的那种。他给文喜留下一个伤痛的印象,确实才艺没有几分。这三蛋和存有是多合适的组合。</p><p class="ql-block">文喜登门找牛三蛋时,牛三蛋喜出望外,只以为公社宣传队吸纳他。当得知来意,十分沮丧:“就是要饭吧?”文喜却热情地:“三哥,这叫卖唱。你不妨去听听存有叔那唱腔,语录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这话太真理,没想到存有叔还有这才呀。再说,帮帮他,也是行好积德嘛。”</p><p class="ql-block">在刘文喜的说合下,两人,确切地说两个残疾人组合了。狄存有的唱腔以及大实话,让牛三蛋听入了耳,文喜指点了他的二胡拉法,摁与按,拉与锯。作了比较,并说了一番云山雾罩的话:“似有若无,似无实有,轻似风拂,重如潮起”等等,牛三蛋有了感悟升华,当下拉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于是兴奋了。狄存娃和韵而唱:“一劝人,为人你要有良心。谋人恨人整治人,最后自己被人整。二劝人,为人你要有善心。帮人一把积阴德,家庭吉祥旺子孙。三劝人,为人你要有爱心。杀生害命不要做,蚂蚁也是一条命。四劝人,为人你要有诚心。以诚相待朋友多,四两咋能换半斤?五劝人,为人你要有信心。百般苦难忍一忍,大寒过了就立春。六劝人,为人你要有恒心。认准方向要勤奋,铁棒也能磨成针。七劝人,为人要有敬畏心。敬天敬地信鬼神,有因有果有报应。八劝人,为人你要有孝心,父母生养不容易,羊羔还知跪乳恩。九劝人,为人要有同情心,残痴疯傻盲哑聋,老天对咱不公平。十劝人,为人你要能宽心,心宽才能活得好,天下谁能万事顺……”完了一段后,文喜说:“有一句得改改,敬天敬地信鬼神。改为敬天敬地有信仰。”“为啿?”“不合政策吧。有些话我从爷爷那听过。不合政策!”狄存有从轮椅中直直身子:“娃娃,穷不过个要饭,死不过个咽气。这个样子了,想唱啥,就唱个啥,沒怕的啦!”文喜嘱咐了牛三蛋“熟能生巧,多练些。我有空教你新曲。”</p><p class="ql-block">从此,卧龙山南北,乡间土路上,一个独眼人推着一把轮椅,车上坐着一个中年汉子,抱着一把二胡,这村又到那村……空旷野外,显得孤独。狄存有获得一艺名,叫瘸有有。伴奏的牛三蛋也有一艺名,叫瞎三三。此日,瘸有有闭着双目,口中喃喃,他正编一个新曲,叫《我的嫂嫂尤二英》。</p><p class="ql-block"> 这瘸有有常常在晚上瞪着双眼不睡觉,听到新鲜事就躺在炕上编词,早上起来,他说,闺女给他写,然后捎给刘文喜给改词,张黎明当然一定过目。所以在有有唱词中会突然冒出一句很文雅很诗味的句子,一定是出自他俩之手。</p><p class="ql-block"> 近日,瘸有有的亲嫂子二英生了孩子,却又成了一个故事。</p><p class="ql-block">尤二英临产前,住进了公社卫生院。男人狄存娃断然拒绝这个“杂种”,女人遭强暴,在运动中实属无奈,这孩子可生不能养。二英深知此事不能缓,又不能告知马六六。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把宣传队工作交待给公社副主任陈浩后,悄悄找到刘文喜,让他找到他爹刘润后,速急来卫生院。当晚,来的不是润后而是刘老宽。</p><p class="ql-block">二英含羞说了情况:“宽叔,求您和润后帮个忙,这娃不能扔了吧?”老宽拿了个小包裹,里面新新的襁褓。一包红糖。而后笑笑:“我们已给孩子找到父母了。”正说着,狄存娃进来了,他一见老宽,便知来意:“宽叔,看这成个啥事啦!”“唉,运动不由人。二英和你都再世为人,啥也不用想,顺生顺产,就是天保佑了。”老宽卷着襁褓:“这娃马老三要收养。”“马老三?”狄家夫妇都有点吃惊。老宽笑着说:“老三家的文俊做了余家上门女婿,缺儿子……”“要是女娃呢?”二英急问。“女娃也要,老三说长大了他也招个上门女婿,他专门和儿子文俊治气!”狄存娃难得一笑:“这世上什么人都有。”</p><p class="ql-block">农历九月九,生了,男娃。抱回马家时刘润后从马场牵回一头奶山羊,马老三的老娘眉开眼笑的抱着孩子,对老三媳妇润兰说:“妈给你们先养着。润后,你给起个名吧?”众人都说多亏了润后和他爹给忙碌。</p><p class="ql-block">润后见推辞不过,“记得大娘今年七十一岁啦,就叫马七十一。吉利。长大念书再让老师起个大名,怎样?”这事皆大欢喜,二英没了心病,马六六有了心思,过个一月半载会趁黑骑马回来看看侄儿。马家大院,新生儿一啼哭,大伯二伯四伯五伯男男女女的,齐来问询……</p><p class="ql-block">就这么点事,让瘸有有有了新唱段:“三蛋兄弟你拉起琴,半个活人的有有唱几声。唱完小段《十劝人》,现在就给大家开正本。”这个新词首次是在南卜子队委会院里唱的,九月十五夜,明月高照,站满了一院子人……</p><p class="ql-block"> “今天不唱西来不唱东,唱唱我亲嫂子尤二英。二英子本是哈拉沟人,十八岁进了狄家门。家里家外一把手,知礼知义好女人。四清来了变化大,学习毛选出了名。各社各队去讲用,五朵金花她最红。卧龙山下成名人,俏媳妇儿变点有点疯,破四旧,打冲锋。东家出,西家进。搞得四邻不安宁。大大小小批斗会,不打草稿就发声。左一套右一套,口号喊得比台风!”</p><p class="ql-block">“哎,忽啦啦平地雷一声,挖肃运动她倒了运。前半个月她整人,后半个月被人整。大队遇上尤排长,铁面无情却有情。半夜审讯到天明,黑屋里一男一女两个人。人犯王法身无主,你叫我嫂子咋做人。先骂一声何元宁,你不该说发展了尤二英。红彤彤火炉烤得狠,白茫茫雪地冻死人。烤一阵,冻一阵,谁想到她还能拼命挺。骂一声我哥狄存娃,才梱一绳就承认。几天咬下半村人,比一比,大丈夫不如个小娘们。”</p><p class="ql-block"> “越唱越是心里痛,又把二英往公社送。烤冻梱打来一遍,狗日的于化龙又单独审。谁家没个姊妹亲,于化龙又一个活牲灵。二英嫂子是个厉害人,让看守二愣发了昏。乘黑翻墙出虎口,顶风冒雪爬卧龙。想一想,数九寒天风搅雪,一个女人雪中行。想一想,树林里头有狼群,声声嗥得人没魂。想一想,半夜三更黑通通,一个女人在逃命。老天保佑这可怜女,阎王不收命硬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说书的编书无影踪。尤二英风雪军马场,马武场长是见证。救命恩人马场长,收留了遇难的苦人住场中。”</p><p class="ql-block">“哎,好不容逃出一条命,谁知道怀上了小儿童。谁管你苦,谁管你痛,不托良心的人尽喷唾沫星。将心比心问自己,你自己就是尤二英。怎么做怎么行?叫一声亲嫂子尤二英,小叔子比你丢死个人。抗不住就去跳水井,不死不活成了要饭的人!哎,叫一声亲嫂尤二英,那个情况不丢人。狄存娃,何元宁,大丈夫,当初都是那么怂。而今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有脸笑话尤二英。”</p><p class="ql-block">“唱到这里本想停,想起一伙大好人。九月初九娃出生,好人们一起来救命……”</p><p class="ql-block">这一支曲词唱罢,院中静静无声,女人们擦泪,男人们闷闷抽烟。月亮还是那么亮,星星还是那么明,乡村原来是这么的宁静。</p><p class="ql-block">有人说:音乐不分国界种族。这话也不全对。如果在这种环境演奏贝多芬交响乐,效果不能是这样的。音乐是有层次的。像瘸有有唱到嫂子被尤于两人强暴时,到了外地,他会添加上一些腻味细节。比如“把人逼到墙根根,第一摸伸手去摸胸……”化用了二人台曲《十八摸》。一般一个村连唱三天,各家各户各出一二斤米面,集起一袋,时价一斤三毛,粮食紧缺时代,顺手即买。有有分三成给三三。不久,小银滩有个女子跟了他们,此女,十八九岁时,与村中一小伙订了婚。后来,未婚夫当了铁路工人,便变了心,两年后退了婚。此女一时拐不了弯,以致疯疯痴痴了。当瞎三三拉起二胡一起调,竟无师自通地与瘸有有对唱了。而且越唱越清明。也获一艺名:疯桃桃。桃桃与三三成了家,分钱便五五分了。男女对唱,提升了这个民间卖唱组的档次。</p><p class="ql-block">刘文喜抽空又教了几次新曲,这个组合发展到,村中办丧事都请去坐唱。</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刘家来了两媳妇儿。</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0年后半年,乡村有点像社戏散场了。人们口中议论着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说一些戏文情节。毕竟散场了,人们又开始割麦的割麦,耕田的耕田……至于各种原因死去的人,就是割过韭菜,新一茬韭芽生出,谁还记那头几茬呢?</p><p class="ql-block"> 但是,生活之湖,有水平如镜的时候,只要抛下一块小石子,或刮过一股风,水面必然荡些波纹。</p><p class="ql-block"> 刘文喜急匆匆请假往回走的时候,他身后的文艺宣传队就又不平静。卧龙公社的文艺宣传队并不在公社所在地,它是住在北沙墚曾做过挖肃办的那个院里。也不是整日地排练节目,一是在卧龙山坳里植树,二是在一条大沟里修一道拦洪大坝。排练节目巡回演出多是晚上了。一早上,刘文喜家里捎话,让他赶快回去。他走了后,那捎话人神秘地说:“文喜家来了两闺女,据说一个是文贵媳妇儿,一个是文喜媳妇儿……”别说二十几人的文艺宣传,连整个造林治洪专业队哄动了。快晌午了,林思北才听到了,她陪杨淑芳到了一趟县医院,刚归队。一听此信,又请假,借辆自行车匆匆往南卜子赶。</p><p class="ql-block">刘家来的两闺女,不是别人。一个是靳月梅,一个是刘玲。她们和刘文贵在大串连时,周游了半个中国。自此后,三人一直书信来往。但近大半年,总不见文贵的来信。此时,刘文贵奔走在十个哨所之间,驯马医马,选军马,忙忙碌碌。连个固定的地方也没有,只说有个固定的地方再联系吧。</p><p class="ql-block">而靳月梅刘玲有了各种猜想,随着年龄,确实到了婚嫁阶段了。她们各怀心事,对那个相处了近两月的男子,都有好感。至于,书信里各自如何表情达意呢?文喜曾在哥哥送军马期间收过靳月梅和刘玲的信件,忍不住拆开看过。两女孩并没有下乡,仍居县城。靳月梅接了退休外公的班,在文化宫上班。刘玲则在县三小做了个代课教师。字里行间,没有什么甜言蜜语。</p><p class="ql-block"> 文喜见了,反倒有点拘束了。靳月梅文静,刘玲活泼,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你哥确切地通信地址是……”文喜叹口气:“他属边防总队,在总队时间少,总在十个哨所奔波,据我爹讲,哨所间十里八里是最近的,漫漫荒原……”两个女孩久久无言。金叶和孙秀莲在小屋包饺子,文贵和爷爷在大屋陪客。刘老宽明眼人,他知晓了来龙去脉后,说:“自古戍边无限苦,以身许国,就由不得自主了,据说三年后才有探亲假。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等到他回来,也说不准。唉,”他瞅瞅两个秀气的女孩:“也不知哪个苦命女娃会嫁他,聚少离多的……”这时,林思北一头大汗的回来了,一进院,叫道:“哪个刘文喜媳妇儿?”金叶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又搂又抱地,迎进小屋里说话。</p><p class="ql-block"> 吃饭时,林思北与两个姑娘互作介绍,她亮晶晶的眼睛打量这个打量那个,附在文喜耳边,咕叨一句:“你先挑一个吧!”文喜羞红了脸,好在众人都听金叶讲文贵的事。第二日老宽赶辆马车送靳月梅她们到县里坐车。车往东行,两女子目望北方起伏的连山,白云悠然。老宽已看到两女失落的神情,叹口气,心里想,二十二三的女子,谁会嫁一个一年难见一面的小兵呢?</p><p class="ql-block">马车后,林思北骑车,文喜坐在后座上,两个人叽叽呱呱说着话……刘老宽着意地回望一下:“这也一对小麻烦。”心里咯噔一下:婚姻,说是缘,可有缘无分的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而知青杨淑芳彻底陷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她在挖肃办几个月里,所得的收获也是怀孕。解散后,她发现了。但男友是军宣队的一个活泼浪漫小兵,家在赣南山区,回部队就复员了。这种发生在挖肃中的战斗恋情,注定风吹鸡毛了。男方可能留下一生的风流记忆,而女的呢?留在腹中的是血肉之胎。林思北伴杨淑芳到县医院去,那个时代的流产,小队大队公社须出证明,而且需男女双方。杨淑芳六神无主了。</p><p class="ql-block">忽地院外传来一阵口哨,吹的是凄惋的《走西口》。东墙外,是谢九九的二儿子谢存久的小院,这谢存久,精精干干,精精明明的一个年轻汉子,才二十四岁,二十岁结的婚。娶的是小南卜子赵家女子,生了一个男娃。自四清,他家被划为富农成分后,赵家女子就心变了。一年前,离婚。带着孩子嫁了一个乌海煤矿工人。那时的煤矿工人,工资高,待遇高,每月拿到手的基本在一百八九十块人民币。而马武这种老革命工资是六十几块。这女子可成了人们的羡慕对象了。一年后又生一儿子。回娘家,绿尼大衣一穿,皮鞋咯咯走在土路上,在当时的政治经济环境中,就是贵妇了。因为就是一道土围子相隔。存久见了,自卑地避开了。</p><p class="ql-block"> 作为普通人,离婚,无论是对家庭还是对个人,都是伤筋动骨的大事。说大了,就像改朝换代一般。家里所有人身心必定遭逢一场劫难。夏美兰想孙子,又不能直接去赵家,而是悄悄到隔壁邻居家,偷偷瞅瞅院中玩耍的孙儿,最后滿眼是泪。至于谢存久,除了参加集体劳动外,便闷在家里,坐不住,睡不着,便找营生去做。把个院子扫来扫去。</p><p class="ql-block"> 那时生产队分东西,领票证,都需要手章(方言叫戳子),媳妇儿离婚去后,找不到手章了。存久就寻了块白桦木,削好,磨出平面,自己开始刻了起来。他读了五年村小,李元礼很重书法,他的学生毛笔字钢笔字都写周正。这一手章一雕刻,谢存久竟找到一种解脱。一有闲暇,就刻个不休。刻字刻花纹。破四旧之后,没有卖冥币的。但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还有过年,这种祭祖烧纸钱的习俗铲不掉的。有人剪纸钱。谢存久找张遗存冥帀,拓印在一块木板上,雕了个纹理清晣冥王之相栩栩如生的冥币板。于是名声有了。丢了手章的,都找他了。</p><p class="ql-block">他与知青们仅是一墙之隔,由于家庭成分,他和母亲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偶尓隔墙一见,也赶紧低下头来。与杨淑芳说话还是三个月前。</p><p class="ql-block">那日,谢存久正在屋檐下雕刻一枚印章,忽听院门外,几个女知青又哭又骂:“流氓!”“流氓……”</p><p class="ql-block">原来,村里一个大男人拉开裤子在知青点门东垛下撒尿。杨淑芬韩文静准备出去挑水,撞了个正着。那人一边系裤子,一边回怼:“流氓?这是响应x的号召,服从上级指示!”谢存久闻声而至,已聚了不少人。</p><p class="ql-block">这里有个缘故,当时有条标语:积肥增产,多交爱国粮。这时大井生产队队委会又是一班人马,曾做过作坊会计的任有良担任了队长,副队长是马大彪,老队长魏根和成了贫协主任。在积肥问题上想了个新招。当时这里乡村,厕所都是露天茅坑,围上短墙。至于撒尿,墙角即可。于是,生产队派人拉上土,凡墙角处堆上一小堆,并起名:“土尿壶”。</p><p class="ql-block">知青们弄个哭笑不得,每出院门,要么重重咳一声,要么跺跺脚。但还是撞上了。</p><p class="ql-block">两名女知青扔下水桶,哭着回了屋里。人散了。谢存久叹口气:谁也不容易。挑起水桶,挑了一担水回来。把水桶轻轻放在门口,走了。韩文静看见了。而后,谢存久又挑了两只筐,把知青门口的土尿壶挑走了。</p><p class="ql-block">第二日早上,杨淑芳推开院口,又吓了一跳,又有一个男人站在墙根。再一眼看时,那人不是撒尿,而是在墙上钉一块木牌,阴文刻字,上写:讲究文明,禁止小便。杨淑芳见那土堆已铲干净,脱口说道:“谢谢大哥!”谢存久很温和地说:“咱荒野乡村的,慢慢习惯吧!”</p><p class="ql-block">处于困境的杨淑芳想到邻居谢存久时,脑际一亮。几日后,杨淑芳与谢存久订婚了。夏美兰请了刘老宽,连家人和知青们坐了一大桌。但公社何元宁亲自来过问此事:“杨淑芳,你怎么会嫁给一个富农子弟?”“何书记,婚姻法没有规定富农子女就不准结婚吧?”“好好。”何元宁拂袖而去,他到了二娘娘家去了。瘸有有外出一个多月了。</p><p class="ql-block">这桩婚姻,是曲折的。又一个月,谢存久陪杨淑芳做了流产手术后。半个月身体恢复了,谢存久送她到县里,杨淑芳回了京城。</p><p class="ql-block">夏美兰找到刘老宽低低地说了原委,而后叹口气:“我们风声雨声的,为了个啿图了个啿!”</p><p class="ql-block">老宽磕磕烟锅:“他婶子,存久比他老子能行。九九一辈子为自己算计,儿子懂得替别人算计。好娃娃,大妹子放心吧!好人自有好报,老天爷看着呢!”</p><p class="ql-block">这一章说的故事主旨是什么呢?人做了什么手术后,会给肢体留下伤痛,叫后遗症。而一个运动过后,说过去就过去了。它也有后遗症的。</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三叉戟撞碎一个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