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黄瓜肉卤手擀面

剑雨.慈悲引

母亲嘱托弟弟寄来的年货里，躺着两根真空包装的酱黄瓜，挤在泡沫箱角落，像蜷着尾巴的褐色蜥蜴。冰碴子还在塑料膜上凝着霜，咸鲜却已钻过密封口，勾得人喉头生津。我对着这两根腌了三千公里的黄瓜发愣，厨房瓷砖上突然漫开老屋的酱香。

酱缸沿儿上结着霜花的年月里，屋檐冰溜子总让我想起母亲揉面的样子。她系着靛蓝围裙，两肘沾着白面，面团在枣木案板上甩得啪啪响。那案板是姥爷用老楸树打的，经年累月揉搓出弯弯的凹痕，倒像张笑歪了的嘴。

七月里黄瓜顶花带刺，青碧的瓜棱还沾着露水。母亲把它们码进酱缸，压上河滩捡的鹅卵石。酱是隔年黄豆酿的，深褐色的波澜裹着黄瓜，咕嘟嘟冒泡。我常趴在缸沿偷看，咸黄瓜在酱汤里浮沉，像游着墨绿色的小鱼。秋风起时捞出来切片，酸咸里透着酱香，咬下去"咯吱"一声，窗纸上的霜花都要震落。

黑毛猪养在院后猪圈里，雪天里拱得满地梅花印。父亲总说这是吃酒糟喝豆饼渣子泔水长大的猪，肉丝里都酿着米香。腊月杀猪那天，灶火映得窗棂通红，大铁锅里炖着酸菜白肉，却总不忘留块前腿肉——那是要做肉卤的。肉丁在铁锅里煸出油花，混着葱花姜末爆香，最后浇上陈年酱油，浓稠的酱色裹着肉粒，像裹着琥珀的玛瑙。

揉面要讲究三光：盆光、手光、面光。母亲教我和面时总念叨这句，可我的面团总粘得满手都是。她笑着往我手心抹碱水，说面要醒得透，筋道才足。擀面杖滚过面团的声音最是熨帖，像春雪簌簌落在柴垛上。切好的面条码得齐齐整整，像垂着银丝的帘子。

灶膛里松柴噼啪，大铁锅翻着浪头。面条下锅时腾起白雾，母亲用长筷子搅动，雾气里她的身影朦胧如画。咸黄瓜切得薄如蝉翼，在肉卤里浸得油亮。最馋人的是浇卤那刻，酱色汤汁漫过雪白的过水面条，黄瓜粒儿打着旋儿沉下去，葱花翠生生地浮上来。

父亲吃面最是豪横，大海碗抵着下巴，筷子搅着面条卷成团，呼噜噜吸进嘴里都不带换气。油星子溅到棉袄上浑然不觉，额角沁着汗珠还嚷着“再来半勺卤”。我学他的样子猛扒一口，直呼过瘾，咸黄瓜的酱香却在舌尖滚着不肯散。如今自己在南方做酱黄瓜肉卤手擀面，想到已经离世快两年的父亲，到底还是含着眼泪又挑起一筷子。

那年腊月父亲住院，我在医院陪床半月。回家那天下着鹅毛雪，推门就闻见酱香。母亲正往面里打土鸡蛋，案板上咸黄瓜切得比纸还薄。她鬓角又添了霜，可揉面的架势还是虎虎生风。面条入口的瞬间，酱香在舌尖炸开，三十年光阴都化在这碗热气里。侄女小时候捧着青花碗学她爷爷狼吞虎咽，面条吸溜进嘴像龙吸水，嘴角沾着酱汁直喊“再来半碗”。我们喜欢吃过水面，母亲却喜欢吃热汤面。母亲吃得慢，一根根数着面条似的，倒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喂我们吃面的光景。

如今超市的酱菜总少了那缕大酱香，说到底是少了妈妈的味道。手擀面机器压出的面条齐整得让人心慌，再也品不出那种手擀出的筋道。上个月照着老方子腌黄瓜，玻璃罐子怎么也不出那抹大酱色。

妻子笑我执着，我笑她不懂。她不知道有些滋味已经融进了我们的骨血，揉进了我们的灵魂，就像母亲揉进面团里的那捧碱水，就像酱缸里慢慢沉淀的岁月。

母亲寄来的酱黄瓜还剩一根，静静躺在冰箱冷藏室——我舍不得吃，就像舍不得母亲装在包裹里的三十年光阴。

其实，玻璃罐子腌不出那抹陈年酱色有什么要紧呢？老酱缸早已把星辰日月都酿成了卤，此刻正在我的血管里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