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递春深

傻冒小老头

牌坊的影子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晨雾还未散尽，七层檐角的石雕在朦胧中显出几分庄严。我数着脚下被磨出凹痕的石阶往上走，忽见两株老桃树从石缝里斜逸而出，粉云般的花簇几乎要拂到“胶州刺史”的匾额上。风起时，几片花瓣落在石狮子的鬃毛间，八百年的牌坊忽然温柔起来。

转过“荆藩首相”的牌楼，眼前豁然铺开大片金黄。梯田沿着山势蜿蜒而下，油菜花像打翻的颜料罐，将整个山谷染成流动的金色。花浪中浮着几处白墙黛瓦的人家，炊烟在花海上空划出淡蓝的弧线。有牧童牵着水牛穿过田埂，牛铃叮当，惊起藏在花间的白鹭，翅膀掠过花梢时，抖落一阵金色的雨。

明经湖的柳树才抽新芽，远看如同笼着青烟。枝条垂入碧水，引得锦鲤频频啄食，水面便绽开无数细小的银花。几个浣衣妇人蹲在石埠头，木槌敲打声惊醒了睡莲，粉白的花苞颤巍巍张开。对岸祠堂的倒影碎在涟漪里，藻荇缠绕着雕花石栏，恍惚间竟分不清哪边是岸，哪边是影。

街巷渐渐热闹起来。游人举着油纸伞在“大夫第”的门楼前驻足，伞面上流动的山水与门楣的木雕遥相呼应。卖艾粿的挑夫穿过人群，竹扁担吱呀作响，新蒸的草木香混着油菜花的甜腻在巷子里流淌。我贴着墙根走，指尖抚过被春雨浸黑的砖雕，蝙蝠衔铜钱的纹样里，竟钻出一枝野桃，花蕊上还栖着只翠蓝的豆娘。

正午阳光穿过“旷古斋”的天井，将厅堂里的太师椅切成明暗两半。管家阿婆坐在门槛上拣春茶，茶箩里的嫩芽泛着玉色，她说这是后山崖壁上野茶树的头茬。忽有穿堂风掠过，梁间的燕子呢喃着飞出，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惊醒了中堂画轴上栖着的灰蝶。

在“追慕堂”后的窄巷里，我遇见一树梨花开得正盛。枝条探过马头墙，雪瓣纷纷落在隔壁学堂的瓦当上。穿长衫的老先生握着戒尺，童稚的读书声撞在回音壁上：“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窗棂间漏出的光影里，粉笔灰与梨花瓣一同起舞。墙角的青苔悄悄爬上石锁，锁孔里还插着半枝褪色的绒花。

夕阳将西递染成琥珀色时，我登上观景亭。整片村落卧在群山臂弯里，马头墙的波浪绵延至天际，晚霞给每片屋瓦都镀上金边。放排人撑着竹篙顺溪而下，惊起的水花溅湿了临河客栈的酒旗。对岸“迪吉堂”的灯笼次第亮起，倒影在河里拉成长长的红绸，与顺流而下的桃花瓣缱绻纠缠。

暮色里的“瑞玉庭”别有韵味。月光爬上砖雕门楼，把“百子闹春”的图案映得活灵活现，石榴纹饰里的蝙蝠仿佛要振翅飞出。守院人点燃廊下的气死风灯，暖光透过桑皮纸，将“四水归堂”的天井染成蜜色。忽闻后院飘来胡琴声，走近看时，原是看门老伯对着满架紫藤自拉自唱，曲调苍凉处，惊落几串紫玉般的花穗。

子夜穿过“东园”月洞门，石板缝里蟋蟀的鸣叫格外清亮。百年牡丹在暗夜里舒展花苞，幽香浸透了整条巷道。更夫敲着竹梆走过，余音在七十二巷里层层回荡，惊醒了谁家婴儿的啼哭，又很快被母亲的摇篮曲抚平。仰头望见牌坊群立在星河下，飞檐勾住几粒星子，恍若当年进士及第时，官帽上颤动的琉珠。

晨光再临之时，我在“桃李园”的漏窗前驻足。阳光透过冰裂纹花窗，将“岁寒三友”的图案印在对面粉墙上。两个孩童举着风车跑过，转动的彩影与花窗投影重叠，竟在古墙上绘出流动的春意图。卖花阿婆篮中的映山红还在滴水，她说这是天未亮时从西边岩壁上采的，花瓣里还凝着破晓时的星光。

离开西递那日，春雨不期而至。油纸伞汇成的河流在街巷里蜿蜒，伞面绘着的梅兰竹菊在烟雨中洇成水墨。牌坊群隐在雨帘后，飞檐翘角挑起珠帘，石狮子的鬃毛上缀满水钻。卖茶翁在亭子里煮水，新炒的黄山毛峰在粗瓷碗里舒展，茶烟与雨雾纠缠着升向天空，化作远山上一抹青黛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