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儿垄

原语碎言

或许我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没有耕地的人家。父母确实出身农户，听说是户口的原因。没有土地，单靠父亲微薄的收入，一家四口勉强温饱。若碰上频繁的人情往份，甚至会借钱。

那时农村没什么零活，我想即便有零活，父亲也不会低头弯腰的给别人打工。于是就常听父亲念叨着要借地来种，或许他更愿意给土地打工。

忘了是哪天，父亲说：“姑姑家有三根儿垄不种了，要借给我们。”而真相是，姑姑知道他性子倔要面子，不可能主动开口，于是编了个借口给了我们。

对一个实在人而言，编借口是件难事。父亲回忆着说：“我还记得你姑结结巴巴地说，这三根垄离家远，你姑父生意忙，家里人手不够。给咱家种，收的粮食都归我们。”

我能想象出姑姑的表演该是多么的拙劣，却又多么的让人信服。作为“借口”，连一个“借”字都未提及，她说的是“给”。

父亲深吸了口烟，继续说道，那时姑父做起了买卖，生意红火，确实抽不出身，可姑父家兄弟六人，哪会缺这三根儿垄的力气？而且那三根儿垄，是乡里尽知的沃土……说到这，烟将燃尽，父亲紧吸了一口，掐灭烟蒂，不再说话。

我了解父亲的心情，那三根沃土，实在是用尽了心思的照顾，既解决了粮食，又保住了父亲的面子。

姑姑的借口开了个头儿，接着姑奶奶家山上“闲置”的一块地，二大爷家“不愿种”的自开地，也“借”给了我们。这些零零散散的土地，一块块儿拼凑起了我家一年的粮食。

这回父亲不怕没地种了，可愁事儿又来了。家里的人手不够。爷爷奶奶久居远村，力衰路远，母亲体弱，家里四口，只父亲一人是个完整的劳力。而开口求工，父亲是绝不会做的。

从此，我和弟弟就成了父亲口中的“男子汉”，童年便多了犁耕、播种、锄收等农活儿。在这些农活儿中，关于那三根儿垄的，实在是迄今难忘。

清明后，天气渐暖，父亲看着睡了一冬的土地苏醒，借了牛，一人一牛便将那三根垄犁好了，接下来便是播种了。

母亲一大早做了简单的饭菜——大碴子水饭、咸菜。父亲紧扒拉两口去准备种子和化肥。弟弟趁母亲没注意，将饭倒进锅里，故意留了一口，装模做样的扒拉到嘴里，大嚼了两下，下了桌。我干脆把剩下的饭全倒了回去，便出门寻父亲。耳边跟着传来了母亲熟悉的叹息声，我俩没回头。

父亲推着自行车，右车把上挂着我家唯一的大筐。他抱起弟弟坐在前梁，我踩着车架坐上后座出发了。

早晨没风，可耳边却响着风声。天气微凉，也难抵速度带来的兴奋。弟弟按着车铃，催着父亲再快点，父亲用足了力气，风擦过面颊，带来了确确实实的凉。今天若始终这般凉爽该多好。骑出来的凉爽归父亲管，可天气不归他管。

我望着天空的那两片儿薄云，仿佛被父亲骑行的风吹得格外淡了。天清澈的蓝，浸染了我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映在天空中的身影，寻找着一片能跟着我走的云。

天气似乎总和农人做对，越是需要凉爽，就越是晴朗，阳光越是灼眼。

我开始想着，不要这短暂的凉爽，让父亲慢点儿骑，这样风会小点儿，让天上那两片儿云多呆一会。它们休息好了，会慢慢的壮大，壮大到可以遮蔽太阳。

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因为父亲不会同意的，他会说我傻，只会胡思乱想。他会认为我想偷懒，还会教育我，“该干的活躲不掉，早晚都得干。”

这样想着想着，车停在了路边。唉……到了。弟弟一出溜下了车，跑向地头的草地。我稳稳的踩着车架下了车，跟在父亲身后，去寻那三根垄。

我问父亲：“爸，这片垄都一样，怎么找啊？”父亲淡淡道：“做记号了。”

“什么记号？”

“我在最左边的地头钉了个桩子。”

“多大的桩子？”

“一小截。”父亲比了下长度。

“那么小还能找到么？”

“能，正对着那山头。”父亲指着远处的山。那个山头尖尖的，似乎要钻入天空。山尖绕着一圈云，记忆中似乎永未散开，或许是云也会飘得累了，憩在山顶，舒服得不愿离开，久而落入世间，积成了雪。

我循着山尖目测地头儿的位置跑了过去。果然看到了父亲钉下的木桩。又顺着垄望去，确实正对着山尖。那垄台爬着坡，坡的顶端指向山尖，然而那并不是垄的尽头。这个坡让人看不到垄的尽头，想看见垄那头，就要爬上这个坡。

父亲拎过种子和化肥，喊来弟弟，安排道：“老二，你拈种子，老大施肥、盖土。”我猜到了父亲的安排，毕竟我是老大。说完父亲抓了把种子，弟弟自然的伸出右手，父亲将四粒种子放到弟弟手心，说道：“一个坑放三粒或四粒，不用多放，也别放少了。”我看着弟弟的小手，四粒种子躺在手心中刚刚好。

父亲又抓了把化肥，也让我抓一把，教我施肥。他慢慢松手，化肥粒缓缓落下，当最先落下的颗粒落到坑窝里的时候手捏紧，等着所有的颗粒落到了坑窝里，就是需要施肥的量。演示完，父亲总结道：“每次就这么一捏儿，别放多了。”一捏儿，这是个需要体会的份量，它是个大概，更是个感觉。那时我知道，我需要懂得一些感觉。

父亲在最前面刨坑，弟弟跟在后面，我在弟弟后面，偶尔捡出他多放的种子，或是多放一粒。然后施肥，用脚推土盖严踩上一脚。父亲说，凭我的力气踩一脚就行，不要踩实了。我知道这又是一种感觉。

我抬了几次头，看见弟弟也抬了几次，却没看见父亲抬头。如此，我和弟弟渐渐被父亲落下。看着父亲接近坡顶，身影越来越小，我和弟弟的耐心也渐渐消失。我俩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休息的时间慢慢侵占了干活的时间。最后坐在垄沟，顺着垄沟看着山尖。不知道看了多久，太阳走到了山尖上，云被染得通红，父亲就站在这红光中，立在坡顶、山尖和太阳的直线上，影子顺着垄沟被拉得老长。我想，一定是影子先发现了我和弟弟在偷懒。

父亲走到我俩身边，没说话。他提起种子和化肥，淡淡的说：“今天干到这吧。”我很惊奇，父亲竟没训斥我们，若是我和弟弟没完成作业，他会毫不留情的呵斥我俩。我俩一溜烟儿地跟在父亲身后。

晚饭只比早饭多了个炒土豆片儿，我和弟弟将饭都吃完了，用的还是大碗。

第二天早上起来，没见父亲。到了中午，见父亲骑着车回来，车把上挂着那个晃荡着的老筐。

那三根垄太长了，它长过了我和弟弟的童年。只有父亲到过垄的那头，弟弟没见过，我有幸见过一次。那次，我没敢休息，没敢直起腰抬起头。因为享受到了休息，就难继续坚持。直起了腰抬了头，就难弯下腰低下头。

我看到了垄的那头，很远，直直的延伸到了河流的尽头。尽头的父亲回来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近了，我在坡上等着，然后和父亲一起去寻弟弟。

父亲骑着车，风滑过耳边，有些冷，家的灯光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