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王冠下的永恒辩难 <p class="ql-block"> 应该是骨子里偏爱安逸荼蘼,所以我喜欢浪漫多过于写实。即便是要揭露人生的困境和虚无,我也希望是卡尔维诺那样让我笑着心酸,茨威格那样让我克制地伤感,卡夫卡那样让我在荒诞中领悟。而这本没有滤镜、毫不留情、诚实到令人不适的《鞋带》,原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买它的初衷,只是因为好奇它的封面图。</p> <p class="ql-block"> 白色的背景里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做工考究,光彩熠熠,鞋子上方露出一小截笔挺的条纹西裤,配色经典、熨烫平整。但与体面精致很不和谐的是:这双鞋的鞋带以极其凌乱的方式缠绕在一起,束缚了想要逃离而去的右脚,撕扯了想要安稳落地的左脚。不和谐的的步调使鞋带绷得笔直,仿佛每一份纤维都在相互挣脱,可密实扭曲的结扣,却又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作者斯塔尔诺内用手术刀般冷峻的笔触描写了一对夫妇52年的婚姻历程。这部被《卫报》称为“解剖婚姻的完美之作”的小说,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常褶皱里,藏着无数带血的倒刺。</p><p class="ql-block"> 一个闷热的夏日, 年逾八十的阿尔多与婉妲从海边度假归来,发现家里竟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所有被仔细收藏的过往和刻意掩埋的秘密也因为这场混乱倾巢而出。在一片狼藉的书房里,碎花瓶下一叠泛黄的书信,剖开了这个中产家庭华丽的表皮,暴露出内里溃烂的创口。</p> <p class="ql-block"> 这些被装在黄色信封里,用橡皮圈紧紧扎着的书信,是四十年前婉妲写给他的。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12年了,但是阿尔多出轨了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莉迪娅,他搬进情人家中,回避与家庭所有联系,只留下了一个收信地址和永远也打不通的电话号码。这沓厚厚的信件,写满了婉妲遭遇背叛的愤怒,失去爱人的孤独,抚养幼儿的凄楚和饱受冷眼的屈辱,这是一个妻子从痛苦悲伤到质问乞求再到心如死灰的全部心路历程。而这些本该四十年前就被读到的信,直至今天阿尔多才打开。他回忆起那段抛妻弃子的往事,带着虚伪的自辩和精心修饰的忏悔:他用“社会潮流”的借口去掩饰思想道德的卑劣;他用“追求自由”的名义去掩盖喜新厌旧的事实;他用“忠于自我”的观念去粉饰移情别恋的可耻。他用人类伦理学包装背叛,用文化碰撞美化出轨,这位大学教授用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消解道德重量,瓦解夫妻对话,并最终用无视、否定、冷漠和远离扼杀了妻子那颗热爱生活、真诚温柔的心。</p> <p class="ql-block">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们没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也不是纠缠怨怼,不共戴天。作者故意打碎叙述的镜子,让读者在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比事实更真实的荒诞——这段婚姻最直抵灵魂的残忍恰恰是来自“浪子回头”之后的再度团圆。</p><p class="ql-block"> 四年后,在情人面前遭遇了挫败的阿尔多选择了回归家庭,婉妲重新接受了他。他们生活富裕,受人尊敬。但是平静的表象下是无数暗潮涌动。婉妲绝口不提过去,她想淡忘曾经的痛苦,可那些被辜负的爱意、被伤害的真心、被践踏的自尊,就像一只只驱除不掉的毒虫,在每一个想要重新开始的时候疯狂地啃噬她的心。痛苦无法消除,只能寻找别的出口,她不停地吸烟,无法安静;她变得憔悴焦虑、偏执强硬,咄咄逼人、不容置疑。她面带温情,却总是用揶揄讽刺、暗含深意的语气和阿尔多说话,那是婉妲精心设计的语言陷阱,每个标点都带着审讯的锋芒,每个形容词都是淬毒的利剑。她一边沉迷工作一边牢牢掌控家庭;她一边努力表现优雅自由一边随时能疯狂喊叫。她在平静接受的自愈和歇斯底里的崩溃之间来回循环。她无法原谅阿尔多,那段记忆就像心里深处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每想起一次,就是把伤口上薄薄的痂重新撕开,重新去面对血肉模糊的自己。她也不会放弃阿尔多,她为自己曾经真诚热烈地爱过他而悔恨,为自己没能及时认清他而愤怒,为自己没有先离开他而不甘。她知道阿尔多不再爱她,但她偏要把这个心有所属的男人一生一世困在身边,不停地向他证明自己的美貌和能力,向他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她不允许阿尔多有任何异议和反驳,她折磨着他,捆束着他,她用道德绑架和情感勒索建立自己绝对的控制权,她处心积虑用尽全部力气,把自己的痛苦异化成扭曲的支配欲。</p> <p class="ql-block"> 人一旦有了隔阂,就再也走不近了。这个世上只有和好,没有如初。旧账重提是因为它从未被妥善解决过,热情这东西耗尽了,就只剩下疲惫和冷漠。曾经温柔贤惠、言听计从的婉妲终于找到了让丈夫哑口无言、有气无力、恐惧害怕的方式了。那道伤痕让阿尔多沉重、压抑。他背负着愧疚感逆来顺受,唯唯诺诺。他隐忍着自己的窘迫和不悦,强迫自己迎合她,恭维她。他小心翼翼避免犯任何错误,沉默寡言地遵守铁一样的家庭秩序。他不能参与孩子的教育,不能评价婉妲的事情,甚至自己的事也绝口不提,他像个幽灵一样一声不吭,又像个影子一样顺从一切。沉默,成为他们婚姻唯一的平衡方式。</p><p class="ql-block"> 但是阿尔多从未真正地回归家庭。他曾经在复合的时候重新定制了一枚婚戒戴在手上,但他马上就有了情人——在他回家之后的第三个月。他再次用出轨的方式证明:尽管回归了家庭,重新戴上了婚戒,但他是自由的。他一直持之以恒地出轨,一直到几年前才停下来。这个大学教授用学术论文般的逻辑经营婚外情:在保障家庭完整性的前提下进行风险可控的情感实验。他把躯壳留给不同的女人,而唯一的真心留给了莉迪娅。他知道莉迪娅是这个家庭的禁忌,是能瞬间击垮婉妲的利刃,但是他还是把莉迪娅的照片收在漂亮的盒子里,在婉妲看不到的地方翻看。在几十年漫长的婚姻里,婉妲的阴沉、恼怒和绝望早已消磨了他最初的愧疚,而莉迪娅年轻美好的容颜却永远定格在他心里。他把婉妲的生不如死看在眼里,但他无动于衷,甚至阴险地嘲讽。婉妲养了一只极其心爱的猫,阿尔多取名为拉贝斯,欺骗婉妲说这是“家养的小动物”。整整十六年,毫不知情的婉妲就这样充满爱意地叫着拉贝斯。可是拉贝斯,在拉丁文里是坠落、崩塌、灾难、毁灭之意。这个意义糟糕的名字长久地回荡在整个屋子,就像他们的婚姻:混乱、肮脏、不幸,耻辱。</p> <p class="ql-block"> 这就是破镜重圆后的生活,那些被反复擦写的记忆褶皱里,藏着的是比背叛更可怕的真实:阿尔多的隐忍是精密计算后的安全冒险;婉妲的宽容是洞察婚姻游戏后的精明妥协。他们每一天都在表演恩爱,向虚伪的社会索求体面和尊重,也不约而同地回避和隐藏真实的自己,当伤害被封装进甜蜜的糖衣,当情感需要用用谎言构筑,真正的和解永远无法降临。这根婚姻的鞋带,最终成为捆绑灵魂的刑具,不仅耗尽了彼此的生命力,更绞杀了两个无辜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在小说中,时间呈现出诡异的暴力属性。出轨事件过去四十年后,当两个孩子试图在父母的公寓里用回忆拼凑出真相时,记忆成为变形的凶器。那些“和好”的时光,都化作凌迟的刀片,每个回忆片段都带着锋利密集的尖刺。原本生活在伊甸园里的桑德罗和安娜,他们的幸福终结在被父亲抛弃的那一刻。他们跟随母亲四处搬家颠沛流离,浸泡在母亲疯癫的咒骂里,生长在在父亲长久的缺席里。后来,父亲回归了,他们搬到了首都,有了新房子,可是新房子里到处是散发着回忆的旧物件:变形的沙发弹簧记录着父母争吵的频率,厨房的瓷砖吸收过母亲眼泪的盐分,儿童房墙壁浸透着恐惧的哭泣。这些被母亲强迫保留下来的东西使童年的伤痛获得永恒的不朽。家庭的完整没有带来幸福乐园,更像是人间地狱。母亲强势严厉,父亲妥协游离,两个可怜的孩子在父母的相互残杀中长大,他们小心翼翼地在父亲面前展现出乖顺的样子,又不得不面对母亲的悲伤和痛苦。他们也学会在谎言的废墟中生存,配合父母表演幸福。而真实的生活,却是丰盛的餐桌旁越来越缄默的用餐,是同一张床上背道而驰的两个灵魂,日复一日的真空地带滋生着语言无法企及的伤害。当家庭对话只剩下碗碟碰撞声,沉默就是凶器,在静默中完成对情感的最后处决。</p> <p class="ql-block"> 两个孩子被父母筑起的婚姻围城牢牢困住,成年后的桑德罗成为父亲的翻版,他四处留情,对稳定关系充满恐惧;安娜越来越像母亲,强调规则,执着于金钱,对亲密接触极端排斥。——他们厌恶父母的虚伪,却无意识重复了相似的情感模式。这些病理化症状不是遗传和诅咒,而是家庭剧场日复一日上演精神污染,最终豢养出两个残缺的灵魂。当桑德罗和安娜在父母的公寓里到处乱翻,把所有房间都翻个底朝天,把父母的东西都打乱,把一切秩序规则都搅得天翻地覆,他们度过了在这栋房子里最惬意轻松的时光。最后,他们把承载着母亲最大精神慰藉的拉贝斯也带走了。枪响之后,没有赢家,连猫也不能幸免。</p> <p class="ql-block"> 故事戛然而止,面对散落一地的真相,阿尔多和婉妲是继续被婚姻捆绑,彼此消耗地将就,还是鼓起勇气解开死结,直面真实的自我,斯塔尔诺内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把解剖刀递给每个读者,让我们在文字的显微镜下,看清自己灵魂鞋带上的斑斑血渍。 </p><p class="ql-block"> 笔落至此,思绪万千,几度搁置。作者清澈、细腻、精致的文字和独特的叙述结构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而他对婚姻、家庭与人性的冷静剖析更给予我无法言说的震惊和冲击。当丈夫用逃离反抗责任,妻子用控制弥补伤害,这段始于爱情的婚姻最终成了一场隐秘的权力博弈。也许每个人走进婚姻之初都是秉承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美好希望。但是,妄图在婚姻里仍追求绝对的自由和自我是自私的。因为每个“我永远属于你”的誓言里,都蛰伏着吞噬自由的毒牙;每次“给你空间”的退让中,又滋长出猜忌的菌丝。婚姻就像忒修斯之船,在占有与成全的悖论中不断更换木板——当最后一块木板被替换,它究竟仍是那艘载着初心远航的船,还是早已沦为自欺的残骸?当爱情的乌托邦变成婚姻的牢笼,当浪漫的玫瑰化成菜里的葱花,婚姻,就成了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与锁链的交响,是光明与阴暗的共存,是救赎与伤害的同体,是砍掉一半的自己去适合另一个人,是为了王冠上的光芒而心甘情愿忍受荆棘的刺痛。</p><p class="ql-block"> 如果阿尔多的背叛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那么婉妲无法释怀的执念是这场悲剧不断持续发酵的动力。她知道丈夫不再爱她,却仍然在不断纠缠中反复求证,陷落在曾经的誓言里自虐,甚至用异化自我的代价与之同归于尽。“我们总是以爱为名,给彼此戴上枷锁,而那些未被满足的期待,最终变成了温柔的暴力。”誓言这两个字,本就有口无心,它无法衡量坚贞,也不能判断对错,所有人在发誓的时候,都是真的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背叛承诺,而在反悔的时候,也都真的觉得自己不能做到。永远爱一个人是一件近乎童话的事,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放下“永远”这种沉重的负担远比背着它要轻松得多。所以,倘若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爱意,要记得及时抽身。请允许感情失败,允许自己难过,允许自己心痛,允许自己还有救赎自己的可能,我知道这很难很难,但是,请相信自己,可以重新好好过。</p> <p class="ql-block"> 《鞋带》撕开了蒙在婚姻上温情的面纱,露出了内里尖锐的獠牙。因而有的读者把称它为“结婚劝退书”。但是我并不赞同。好的书会深刻揭示人的孤独与荒诞,但并不因此而让人感到绝望和颓废。关于婚姻的意义,我想,那也许就是在认清所有真相后,依然愿意为某个黄昏后的剪影怦然心动的勇气,是将废墟重构为圣殿的悲悯智慧,是如西西弗斯般在山顶看见石块滚落的轨迹竟然折射出美丽的彩虹,那瞬间的领悟,已胜过所有关于意义的诘问。 </p><p class="ql-block"> 于2025年3月27日凌晨2:2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