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外功夫238：我当众念检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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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外功夫238：我当众念检讨书 为什么推崇米勒1米勒在西方美术史的地位很弱，很边缘。为什么我们格外推崇米勒呢？因为他在中国、苏联代表了一种创作的道德，还有伦勃朗，都被左翼的史论者认作绘画中道德的化身。2梵高将这两位奉若神明，米勒将米开朗基罗奉若神明。达利说：米开朗基罗活在20世纪一定是一个激进的社会主义者。米勒生前曾被攻击为危险的社会主义者。3今天姓资姓社在国内已经不再争论了，犹如艺术为人生还是为艺术，在西方也不再争论了。哪种艺术无涉“人生”？又有哪种艺术可以无视“艺术”？ 艺术与宣传4（苏联）这些画全是宣传，不是艺术。可它们真的不是艺术吗？19世纪以前，西方艺术也充满宣传，就是宣传。全部文艺复兴的艺术都是宗教宣传。那是后来欧洲艺术的源泉。董其昌的先祖也同样是中国古代的宣传画家。鲁迅说过：一切艺术都是宣传，但宣传并不都是艺术。 基弗5虽然基弗今日的言论思想全是反纳粹的，但我在他作品中强烈感到的正是纳粹精神，感到再典型不过的德意志性格，感到那种顽暴、刚毅、决绝、崇高的力量。海德格尔、希特勒、尼采、勃拉姆斯、瓦格纳、贝多芬、歌德，都是基弗精神上的父兄。他们都是德国人，只是他们做出了不同的事。 我被撵出展厅6哪来那许多道理，我画了几幅西藏小画，不过就是“法国乡村绘画”来了一来，探头看了，日后有样学样而已。为了看“法国乡村绘画展览”，我被美协人员拦住，喝令出示“工作证”，随即被推推搡搡撵出展厅。 我当众念检讨书7我未经县文化局批准，擅自过江搭夜车去上海看“罗马尼亚画展”，事后在单位里当众念了一纸检讨书。整个画展，空洞贫乏的作品占了七成。 罗马尼亚首席画家8巴巴，作为罗马尼亚首席官方画家，他的画是一种缺乏内容的立场，一厢情愿的个人品味，此时的欧洲早已进入现代主义尾声。而他是被冷战锁在自己的国家，同社会主义与现代主义美学都保持距离的倔强的人物。9时代可以无视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家不能无视时代。巴巴是一个欧洲小国的大师，一个西方大传统里的小画家。 中国老艺术家，害怕孤立10十年浩劫泯灭了很多中国老艺术家，那是人的摧残而不是艺术，因为艺术已经没有可能。走出阴影后的他们继续追寻时代的踪迹，害怕孤立。 马格里特11他在智力和视觉两端轻轻走动，态度安详，语气平和。他，还有杜尚，是那种远离人群站在一边静静抽烟的角色。12他们不赶潮流，这是起码的品质；也不反潮流，同样是起码的品质。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自己就是一股潮流。13马格里特在当时非常边缘，中国人是多么害怕“边缘”这个词，又多么敏感于不成其潮流的潮流。看了他的画，再看别的画，觉得看画或画画的所谓激情和投入是可疑的，可笑的，有点过度反应，有点犯不着。 德·库宁14人在潦倒和发迹时画的画明显不同。早期作品气势逼人，那时他还有一个陈腐的绘画传统可以攻击。波普艺术改变了他那一代人的战线，晚年作品犹如火焰在无风的天气自行燃烧。极简、涂鸦和后现代抽象画将抽象表现派挤到边上去。不过原创的艺术总是经看的。 萨金特15萨金特属于浅熟艳美的学院画家，在现代艺术馆挂满巧熟华丽的油画，一时很不习惯。他使我想起任伯年的巧手，技巧的传承年代是有限的，一时期的文化衰亡之后，一整套技巧随之永远消失。希腊人再也达不到雅典时代的高度，中国人再也做不出唐三彩那样的陶马。萨金特、任伯年不是伟大的艺术家，否定他们很容易，但当代同一路数的画家谁能来比试比试？ 马蒂斯16中国的文人化是渐渐离开对物象的比照和观察，马蒂斯、毕加索花招百出却出于对物像更为透彻的观察。他们“变形”，因为真的那样观看物象。他们从未弃绝写生。 夏加尔17毕加索评同代人三言两语，一针见血。他评米罗：“他装成个滚铁圈的孩子，也装的太久了。”他评夏加尔：“他心里一定真的有个天使。”他早年的画真好。自画像画出六个手指，新娘新郎在天花板翻飞。现代人不天真了，买来挂挂也好。 弗洛伊德1820世纪死守写实的西方画家好像都很苦，不开心又很倔犟。我想写实主义自身和被这个“主义”压弯了腰的画家在本世纪活得太累，太憋屈了。弗洛伊德坚持传统写实并未必出于文化的立场，而是作为个人的选择。他拒绝周围的现实，回避现实。关起门来以无限的忠实挖掘他极有限的个人现实。19他的理念却是当代的。他开掘传统写实绘画未曾涉及的新领域：介乎现象学、人类学和心理学之间。 毕加索说：1柏拉图为什么说诗人应该被驱逐出共和国？就因为任何一个诗人，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是反社会的。2他若是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他不会想要被人认可，这正是艺术家的天性。3艺术家一旦被认可了，就意味着他所做的一切是可以理解的，可以通过的，根本不值一钱。一切新事物，一切值得一做的事都没法得到承认。4说什么要捍卫文化，要给文化以自由，纯属荒唐。自由表现的权利是要艺术家自己去夺取，而不是由人赐予。假如有什么原则的话，只有一条，为了反对现存秩序。5俄国人才那么天真，以为艺术家会适应社会，他们不懂什么是艺术家。国家对真正的艺术家，对那些真知灼见者能怎样呢？不能想象俄国会出兰波，连马雅可夫斯基也自杀了。6有创见的人与国家是完全对立的，对国家来说，只有一个办法，扼杀那些具有真知灼见的人。人只有在越过无数障碍之后才能称得上是艺术家。7一旦艺术成为官方性质，并向所有人开放，他就成了新的学院派，不值得为之奋斗了。8艺术有没有力量的佐证，就在于他能否冲破种种障碍。 2025.3.27.内容来自陈丹青《纽约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