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有感而伤

徐同

* 旧作新读 *

“六一 ” 有感而伤

【 前言 】

这篇杂感原写于2024年6月1日，由于“朋友圈”发表文章有字数限制，不得已而删减了一些内容，注疏也去掉了。然而，一篇有总体构思而铺写的文章，删这儿删那儿地砍去若干文字，必然会伤筋动骨，难表初衷。余早已于心不忍，耿耿于怀。今年的“六一”又快到了，于是便将去年那篇未经删节的文稿翻出来，略作修润，发表於“美篇”平台，也算是今年儿童节我送给孩子们和他们父母的礼物吧 。

今早依旧到元大都遗址公园晨练 。走在蓟门桥上，迎面开来一辆大巴，从车厢里飘出轻快嘹亮的“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 那既亲近又遥远的歌声 ，我才猛想起来今天是“六一”儿童节了。

驻足桥头，望着从我身边驶过的鲜红色的大轿车，突然，从车窗里钻出了一只大风筝，在车身外随风飘舞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同我小时候玩的风筝一样的名叫“沙燕”的风筝，它从头到脚画满了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蝙蝠。刹那间，歌声和风筝把我带回缥缈的少年时光，不仅回想起和小伙伴们在东单广场放风筝的场景，还想起爷爷教我的 “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的那首诗 ，以及陪伴我度过整个少年时光的那本残缺的《稚子古诗》抄写本 。

联想翩翩而至，竟带着我钻进了时空隧道，穿越到那更邈远而古朴的年代 。夏日戏水，柳荫蝉鸣，溪流牧牛，凝神垂钓，清日高放纸鸢，挑灯夜斗蟋蟀 … … 如走马灯般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接着，我又似乎走进一个村落，无论是柴扉茅舍，还是灰砖青瓦 ，家家大门上都书写着“诗书传家久，耕读继世长 ”的族训门对 。几千年来，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 ，走出了不知多少 “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 的英雄豪杰 ；“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的天之骄子。这些标榜汗青，名垂千古的华夏精英 ，少年时代不都是在这般闲步看鱼游 ，骑牛过前村，梅子酸牙齿，横笛隔陇闻的欢乐轻松的农家生活中，成长为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人中龙凤的 么！。他们拥抱自然，放飞个性，正如 清人高鼎在《村居》一诗中所描绘的那幅春意盎然，童心浪漫图 ：

草长莺飞二月天 ，

拂堤杨柳醉春烟 ；

儿童散学归来早 ，

忙趁东风放纸鸢 。

宋人叶绍翁在《夜书所见》中又绘写另一幅天真无邪，嬉戏专注的童稚捉虫图 ：

萧萧梧叶送寒声 ，

江上秋风动客情 。

知有儿童挑促织 ，

夜深篱落一灯明 。

这是一幅虽叶落深秋而不悲凉萧瑟，有孩童必定生气勃发的情景小品画 。同样一幅勾勒出稚气纯真，憨态可掬的写生速描，那就是唐朝诗人胡令能笔下的《小儿垂钓》了 ：

蓬头稚子学垂纶 ，

侧坐莓苔草映身 。

路人借问遥招手 ，

怕得鱼惊不应人 。

一派稚子全神垂钓，贯注无他的情真意景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记得我八九岁时 ，背诵过不少这类令人向往其中的儿童生活诗 。一天，突然问我爷爷 ：他们又是放风筝，又是斗蟋蟀，又是捉知了，又是学钓鱼，难道古时候的小孩儿只会玩耍，不求读书吗？爷爷笑了，顺手翻出元人翁森写的一首诗让我看 ：

山光拂槛水绕廊 ，

舞雩归咏春风香 。

好鸟枝头亦朋友 ，

落花水面皆文章 。

我不懂。爷爷说 ：古人早就告诫学童要读的书，不仅在经卷里，不止于书塾中，大自然的山青水秀，鸟语花香 ；人生中的信仰追求，经历磨炼，万物皆有经纶在 ，社会处处是文章。

老实说，我仍然没有听懂。直到七年后我上了高中，读到了明朝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中有 “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 两句，我才豁然明白 ：读书只读本本的书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读生活中的“书”、社会上的“书”、人生历程中的“书”，而且还要把读到的知识化为自己的能力，并运用在生活实践中，这才叫真正有学问的人。

然而，在我们过去对古人读书的认知里，似乎只有“ 凿壁偷光 ”的发愤，“ 囊萤映雪 ”的辛勤，“ 悬梁刺股 ” 的残酷一类刻苦攻读，手不释卷的典范；认为私舘也罢，书塾也罢，孩子读书就是死记硬背，生吞活剥；出口成章，不知甚解 ；老学究教出来的都是书蠹鱼、书呆子、憨秀才、迂夫子。其实不然 ，历史的真实并非悉数如此 。活读书，读活书，书读活，向来是我中华教育的优良传统 。古时候读书的学童，绝大部分读得很惬意 ，学得很快乐，基本上没有什么学习压力和作业负重 。在那种轻松淡定的氛围中 ，孩子们的读书习诵 、提笔著文完全是一种自觉自信的享受，是一种与身心俱进的成长中的快乐 。试看：

“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就是活读书。

“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就是读活书 。

“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 这就是书读活 。

“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 这就是活读书，读活书，书读活的收获。

写到这里 ，我不禁联想到长时间来网络对现时中小学教学现状的批评 。其中，学生难𠄘作业之重，家长不堪辅导之苦，仍然是千夫所指，众矢之的 。对于这般积重难返的膏肓之症，我已很难再提出比有识之士更中肯的批评和可行的建议了。只是早晨看到那载着红领巾，扯动着风筝，飘着欢乐的歌风驰而去的大巴 ，心中赞羡之余，竟然隐隐约约地泛起些许悲伤，不知道孩子们似今日这般欢乐时光，明后天还能延续多久 ；也许今晚回家等待他们的还是未完成的一大堆作业和父母难以名状的愁容 。念思及此，遂分别步韵前文援引三位古诗人之作，拟撰三首七绝，以抒余欲言无语之苦涩情怀 ：

其一

《周末》

景物芳菲四月天 ，

花明柳暗杳人烟 。

昨夜放学归来晚 ，

今日功课未做完 。

（平水韵一先部）

其二

《夜书所见》

葱茏桑叶送蝉声 ，

未见小儿执竿行 。

知有椿萱忙辅导 ，

家家户户夜灯明。

（平水韵八庚部）

其三

《小儿作文》

搔头稚子学作文 ，

斜靠书桌懒卧身 。

父催吃饭忙摇手 ，

正索枯肠不理人 。

（平水韵十一真部）

【 后记 】

情虽未尽，文已落笔。忽然又想起《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歌的词作者，已故著名歌词作家乔羽先生在这首歌词最后一段还写道 ：

“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

我们来尽情欢乐 ，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 ”

先生一问，至今未获答案 ！

今再录此，以飨读者。

2024年6月1日

岁次甲辰孟夏廿五日初稿

乙巳孟春廿五日修润定稿

城北徐公写于

京都二不斋

【 注疏 】

（1） “黄沙百战穿金甲”两句： 出自唐代诗人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2） “生当作人杰”两句 ：出自宋朝李清照《夏日七绝》 。

（3） 汗青 ：历史，史册。

（4) 闲步看鱼游 ： 唐代白居易《观鱼游》中“绕池闲步看鱼游”句的化用。

（5） 骑牛过前村，横笛隔陇闻 ： 宋代诗人黄庭坚《牧童诗》中“骑牛远远过前村，牧笛横吹隔陇闻”两句的化用 。

（6） 梅子酸牙齿 ：宋代诗人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一诗中“梅子留酸软齿牙”一句的化用 。

（7） 挑促织 ：捉蟋蟀。促织，蟋蟀的别称 。

（8） “山光拂槛水绕廊”四句：元代诗人翁森《四季读书乐》四首中的“春”篇。意思是 ：阳光照耀下的堂外栏杆，流水淙淙围绕着长廊流过，祭祀归来的人们，沐浴着春风送来的花香，一边走一边吟唱的诗歌，还有那停在枝头的鸟儿，都是书的伙伴，是我应该读的内容；漂在水上的落花，更可以启发我作出美妙的文章。

（9） 经卷 ：四书五经。

（10） 书塾 ：乡村开办的儿童启蒙学校。

（11） 经纶 ：本义是整理茧丝。引申义为筹划、经营、管理事业的能力。

（12） 凿壁偷光 ：西汉匡衡少年家贫，买不起灯油，便借着墙壁缝隙透过来的邻居家的灯光读书。他后来成为著名学者，还担职汉元帝的宰相。

（13） 囊萤映雪 ：这是两个人苦读的事迹 。囊萤是说西晋车胤年幼家贫，夏季夜晚捉来数十只萤火虫放在布袋里，照明读书。映雪是说晋人孙康，家贫无油，冬季每逢大雪，便借着白雪反映的光亮读书。

（14） 悬梁刺股：这是两个人苦读的事迹 。悬梁是说

西汉孙敬夜读欲睡，便将头发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以使瞌睡垂头时能把自己拉醒。刺骨是说战国时期苏秦夜读睏倦时便用椎子刺自己的大腿，以驱睡意。

（15） 私舘 ：即私塾。大宅门请老师进家教授自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16） 迂夫子 ： 迂腐的人。拘泥、保守旧的准则，不适应新时代的人。

（17） 悉数 ：全部。

（18） “纸上得来终觉浅”两句 ：出自南宋诗人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一诗。意思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毕竟比较肤浅，要透彻地认识事物还必须亲自实践‌ 。

（19） “问渠哪得清如许”两句 ： 出自宋代朱熹的《观书有感·其一》一诗 。意思是：‌要问池塘里的水为何这样清澈，是因为有永不枯竭的源头不断地为它输送活水‌。‌ “源头活水”比喻知识的不断更新和发展，强调只有持续学习、探索和积累，才能保持思想的活跃与进步。

（20） “书卷多情似故人”两句 ：出自明代于谦《观书》一诗。意思是我对书籍的感情就像是多年的朋友，无论清晨还是傍晚，是忧愁还是快乐，总有它们陪伴着我。

（21） “粗缯大布裹生涯”两句 ： 出自宋苏轼《和董传留别》一诗 。意思是虽然生活中身上穿着粗衣劣布，但胸中有学问，气质自然光彩夺人‌。

（22） 膏肓（huang一声）之症 ：即不治之症，治不了的重病。

（23） 椿萱 ：父母的雅称。古人将椿树比作父亲，萱草比作母亲。

（24) 稚子 ： 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