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微雨又清明

凌波浪崖

作者：钱路红

图编：周晓吉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冯延巳《鹊踏枝.清明》

三月。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早上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草木与花香，从小窗透进来，清新至极。正欲推窗，却闻听母亲叹了一声气：“下了一夜雨，快到清明节了。‘’

灯光下，母亲神色平静，一种背衬着苦难与苍老、茫然与清醒，带有一丝倦意的神情。

遂想问一问，几号清明节？忽然想起手机日历，点开一看，离清明还有好几天。

过了一会，她慢声道：“开了社，就可以上坟了。”

闻言，我忍不住问：“几号开社？”

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皱起眉头，似在努力思索，然后摇摇头：“晓不得，应该快了吧。”

我心情复杂，是啊，家里没日历，她又不会搜百度，哪里晓得，她只记得是这段时间。

她问：“雨停了吗？”

“停了。”

“天要亮了吧？”

“嗯。”

母亲摩挲着手上的老茧，头侧向一边，脸上掠过一丝迷惘，似乎她所熬过的夜晚，就和昨夜的那场雨一样纯粹。

那神情勾起一张照片。她穿着斜襟盘扣棉衣，袖略宽，面带微笑，一脸幸福的样子。父亲站在她旁边，含笑望着远处。背后是一个凉亭，云淡天青，绿树成荫。想来是他们刚结婚那会照的。

岁月无情，带走了父亲，带走了她的依靠，只剩下孤独苍老。

我一时惘然，心有戚戚，站在门边发呆。

“你会想你爹吗？”母亲突然问我。

“嗯……会想。你呢，你有想过他吗？”

她也嗯了一声，没说话。

四目相对，一时默然无语。

心情好了坏了，一念之间，但想他永远不变。

是。

我长长呼气，想将自己从情绪里抽离出来，可心绪难解，噎在喉间说不出来。

她抿着嘴唇，神情很是落莫，最后叹息一声，翻过身去，面朝里侧躺着。

屋里很静，似乎可以听见窗外的风声。我忍着泪，悄然出屋。

天光破晓，晨曦初照，风声细而密，伴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推开窗，默默望着小院里枝头的花，一点一点被风吹离，缓缓落下——又是一年清明了。

春意秋心，湿袖眉间。

　　

万物洁齐谓清明。清明风至，万物生长，杏雨梨云，致蜂蝶恋昏。只因清明，平添几许惆怅。

桃花太艳，梨花太白，只有杏花最可人，白里透红，素静淡雅。“春雨清明湿杏花，小山明灭枊烟斜。”像蒙着一层轻纱，一眼望去，满满都是儿时光阴，那时的单纯与美好。

那时，我家院子里有两株杏树，每到春天，几番雨落，杏花便开了，满树缤纷，如云似锦。父亲会折上一枝杏花，插在灌了水的玻璃瓶里，摆在橱柜上，淡香四溢，引我欢喜。

最是欢喜藩篱外，杏林边，树枝上那一串一串的粉白，吹弹可破。云消雨歇，沉淀成童话里的星星点点。彼时，袅袅炊烟，暮色红染，如梦似幻。夜晚，仍做着绚丽的梦，忍不住傻笑出声。

“杏花飘雪小桃红。”那时不懂诗中意，只觉得杏花好看又好闻，浓淡相宜。特别在阳光照射下，越发明艳生动，引得蝶舞蜂鸣，浅草落英。

杏花一枝春带雨。春雨过后，杏花渐次谢幕，暗香残留，毛杏从叶间悄然窜出，竞相长成。杏子酸中带甜，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但父母喜欢，父亲犹喜，无论酸的甜的，食之不厌。他说杏子开胃润肺，还提神解乏。

后来，老屋拆建，杏树没了。当我在别处看到杨树、柳树、桃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屋那两棵杏树，想起儿时。偶尔见到一枝杏花，便止步不前，观望半天，透过花蕊，看一看这冷暖人间。欲伸手去摘，又惟恐玷污了它。

父亲去世后，我便不敢凝视杏花，怕那满树繁花卷起儿时的回忆。尤其是微雨的黄昏，风雨潇潇，落红片片，更添惆怅。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父亲已经过世七年了。一时间，心里怅怅的、寂寂的，痛不可抑，往事一幕幕闪过，恍若隔世，却又历历在目，宛如昨日。近清明更伤怀，不觉潸然泪下。

七年来，我很少在人前提起他，但时常会想起他。我以为随着时间推移，回忆会慢慢淡去，其实不然。白天若无其事，晚上总会忍不住翻看以前的老照片，有他的日子，每一寸光阴都是幸福的、温暖的，就连他生气的样子，也很暖。

记忆中总有一个瞬间，我和他坐在屋檐下，看着落日撒下最后一丝余晖，当时的对话，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温暖的目光，和我懵懂又开心的样子。风很轻，夕阳很美，岁月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一起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雍正王朝》……剧里的历史风云、江湖传奇，穿越时空定格在那一刻。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哼唱主题曲，然后转头对我笑笑，说，这个歌好听。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彼时，他已年近六旬，皮肤变得松驰，眼角有皱纹，让人不忍细看。

他偶尔会对我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就会说，你那个时候又瘦又小，脾气又倔。又说，一晃就大了，我却老了。年轻那会都不知道累和苦， 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地，累了就在树荫下歇歇脚，喝点水，吃点干粮。现在老了，走不动了……

回忆一旦倒叙起来，有太多温暖，亦有太多的悲伤。

那些无法抹去的时光、无法割舍的亲情，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自他走后，也只剩回忆。

难忘，不忘。

哪怕天苍苍，野茫茫。

……

这些年，我写了很多文字怀念他，背景大多是老屋的山墙，爬满青藤，阳光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静静的、暖暖的，像河水一样，汩汩地流入梦里。

梦里，一个游荡的灵魂，一个无处安放的灵魂，站在夕阳的门前，徘徊、寻觅……期待着回到从前，父亲站在院子里，望着满树繁花，笑了。

这一笑如火星一闪，又似岁月漫漫。

醒来，斗转星移，几度春秋已过。

有时候，真的梦见他，梦中的感觉模糊而幸福，只是梦太短了，短得来不及回味就醒了，心里空空的，很难受，很想告诉他，我很想他，想他再摸摸我的头、刮刮我的鼻子，再唤一次我的小名……夜风回音，反复荡漾，那么近，那么清晰，好像在诉说：往事依稀浑似梦。似梦，非梦。

我心伤怀，无以消减。

风起风落，吹过河流，吹过旷野，吹过树林，吹落一场雨。

细雨帘中，杏花如雪，无声地飘落于寂静的山谷。恍惚中，我又听到了那熟悉又亲切的呼唤：“丫头——”

呼唤声穿过雨雾，穿过丛林，越过丘陵，越过山岗，直抵我心，瞬时心酸入喉，悲怆难抑……

风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