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光洲 || 两个箩筐 ‍——怀念敬爱的父亲

小平大不平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一</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乡下老屋的墙脚边,有两个箩筐,边角早已破损了,上面蛛网密布,可全家仍舍不得扔掉。据说这是我父亲十八岁成人时,爷爷送他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来体貌俊朗,大约一百七十五公分高的个头,不胖不瘦,国字脸,浓眉似倒八字分开,说话果断洪亮,愤怒时充满杀气,不仁不义者,一见就惧怕他。乡亲们说他形象和做事,都像共和国朱总理。尽管他俩同岁,可惜他没有朱总理那样的福气,出生书香门第,从小就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只读了三年私塾后,就辍学了,家境迫使他不得不帮爷爷操持家务。父亲六姊妹,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他刚十八岁,先后母亲去世,大哥二哥夭折,三哥被拉壮丁去当兵,一个姐也出嫁,只剩下他和父亲弟弟三人,不久,弟弟又去逝了。当时爷爷痛苦万分,穷不说了,一家好端端的,五年间死去三个。爷爷已穷途末路,对父亲说:“看来你已成人,家里几亩地,我一人就种得了,你最好去跟老院子的唐三娃做生意,自谋生路。”于是请来蔑匠,为父亲量身定制了一对结实超大的箩筐。从此,父亲挑着这一对箩筐,走南闯北,和唐三娃一起,在远离家乡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做生意,卖过米,卖过肥料,卖过鸡鸭……常年挑着满箩筐货物,打着赤脚,奔波在垫江、永川、铜梁、合川等地的羊肠小道上。</p><p class="ql-block"> 四九年,家乡解放,父亲二十一岁,风华正茂。区公所领导见他淳朴厚道,又读了点书,准备派他去读革大,作为乡县干部培养,但他又想到父亲年事已高,信古训“父母在,不远行”,又把人生这一美好机会放弃了。后来他结婚生子,姐我妹弟先后出生,家庭负担越来越重。当时大集体,靠挣工分吃饭,全家八口人,只有他和母亲两个劳动力,年年超支。为了多挣工分,他常常一人干几份活。到了抢种收获季节,首先包一头牛,一早去犁田耕地;半上午时装两箩筐水果,送供销社,因我家乡产水果;半下午时又装两箩筐公粮,送粮站。工分确实挣了三人的,但挑一百五十斤左右的担子,冒着烈日跋涉十多公里,回到家里,人已散架了。稍好一点,他又扛着锄头,去自留地开始了新的劳作。</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1, 100, 250);">一对旧箩筐</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二</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小时侯体弱多病。大约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数天不退,不停抽筋。父亲可急坏了,两天两夜守在床边,睡意全无,茶饭不思。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吵得厉害,父亲怪母亲没把我照顾好,母亲怪父亲为我买一瓶葡萄糖,外出用米换钱两天不归。突然我病情加重,呼吸急促,只见父亲急忙找来一个大箩筐,把我放在箩筐里,四周迅速用棉被扎好,和爷爷一起,把我抬去找十多里外的唐氏名医。天下着小雨,山路崎岖难走,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小山,快上石板路了,父亲因路滑,一不小心,赤脚趾踢在了石板的尖角上,脚趾盖全踢开了,血流不止。爷爷劝他包扎一下,可他坚持救我要紧,带伤忍痛到了名医家中。经抢救,我逐渐清醒了,可父亲由于流血过多,差点休克。</p><p class="ql-block">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知这场大病还未痊愈,我胸部又长一个大疮,长期流脓冒水,父亲背着我,治遍了家乡附近所有著名医生,都不见好转。后来父亲用土办法,睡前在疮上贴一张毒角莲青叶,早上起来轻轻将青叶撕开,叶面上确实有一大块黏脓,但就是不见伤口愈合。这样拖了三年多,我受尽了折磨,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头,经常背着人流泪。有一天,朋友告诉他,绵阳专区二医院(现遂宁市中心医院)有个杜院长,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外科大夫,他对这个疮可能有办法。父亲一听,高兴极了,说卖掉家中老屋也要去试试。老家离遂宁县城二十多公里,我当时才六岁左右,赶汽车没有,走路担心我身体不行。于是父亲又用箩筐,挑着我去二医院,为了平衡,我坐一个箩筐,另一个箩筐只好装两块石头。父亲挑着我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走,不断调整肩上的平衡,有时为了让车,他已靠近了悬崖边。虽然汗水湿透了衣衫,但他总是面带微笑,心里充满了希望。</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中期,我已工作了,一个夏天的中午,突然咯血不止。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肺结核伴支气管扩张,必须住院治疗。两天后,我躺在病床上,泪眼朦胧,忽然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挑着两个箩筐,一个装着凉椅和棉絮,一个装着米面油蛋等。他急匆匆走进我病房,原来是我父亲。当时他已五十多岁了,背微驼,俊朗的脸上已长满皱纹,头发脏乱,充满沧桑。他放下担子就扑向我:“儿哪,你又怎么了?”我只好说:"爸,没什么,小毛病,很快会好的。”这一次我住院二十多天,父亲白天帮我做饭,洗衣,叫医生;晚上躺在凉椅上,给我盖被子,叫医生,驱蚊虫。二十天过去,他瘦了十多斤,由于睡凉椅,血脉不畅,脚逐渐水肿起来。我叫他去找医生开点药,他却说:“只要你病情好转,我就高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1, 100, 250);">作者奉光洲和父亲合影(2011年)</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三</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才受到尊重,父亲由一个副业大队长,被提拔为村党支部书记,终于有展示才华的小舞台了。他深知,要想搞好农村基层工作,事事必须以身作则,相信群众,对人诚恳,不贪恋钱财,处事不偏不倚,时时为群众着想,这样群众才会相信你,拥护你。他多次挑着箩筐去帮弱势群体播种秋收;下雨天或晚上,翻山越岭去为群众解决急难愁盼。这样最终赢得了干部群众的拥护,把一个偏远落后村,变成了西眉镇富果片区的样板。没当书记了,乡亲们仍对他依依不舍,有些镇干部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带信希望他回去拍板。</p><p class="ql-block"> 八八年秋天,父亲已年到花甲之年,干活吃力,很想进城找个轻松点的事做。当时,我已在遂宁中学教书。一天,他骑着辆旧自行车,两边各挂一个箩筐,里面装满了梨子和苹果,天刚麻麻亮就起程往城里赶,一是想将水果换点零花钱,二是想来看看我。谁知他骑车至浸水垭下陡坡时,车龙头摇摆不定,加上体力不支,连人带车摔倒在公路上,鼻梁破损,鲜血直流。幸亏好心人将他扶起,还帮叫了一辆便车搭进城。到我家时,他一身是血,脸色卡白,我便立即送他去二医院包扎,不是抢救得快,后果不堪设想。</p><p class="ql-block"> 待父亲伤好后,我便托人在涪江河边木材市场,给他找了个守门活儿,一干就是十年。在这十年中,他不光是守门,还帮开税票,维持市场秩序。有时还用老家带来的箩筐,为市场运送器具,帮商贩买菜送饭。工作受到工商局好评,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市场内商贩也把他当成亲人对待,有些木工还把家中珍贵桌椅板凳送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1, 100, 250);">父亲(2018年)</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四</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九十岁生日后不久,我正准备去看他,突然接到四妹电话,说父亲在家出厕所时摔倒了,不醒人事。我立即乘车赶到他住处,只见他躺在地上,蜷缩一团,口吐白沫,两眼含泪注视着我,说不出话来。大家去扶他,他双手紧紧抓住快掉未掉的裤腰。我明白,他一生讲究的是,人要活出人的模样,就是在生命垂危时,他首先考虑的是脸面和羞耻。</p><p class="ql-block"> 在市中心医院,经多方抢救,父亲最终因脑组织大面积坏死而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多姿多彩的世界!葬礼当天,在焚烧花圈时,我无意间看到了那两个装满香蜡钱纸的破旧箩筐,霎时,仿佛又见到了父亲,不禁泪流满面。本想葬礼结束后将她带走,但又一想,父亲一生不是把她当作珍贵礼物么?用她不但创造了生活,惠泽了儿女,而且孕育了希望,温暖了世人……想到这些,最终将她与花圈一起烧掉,相信她化为灰烬后,一定会去天堂陪伴父亲,不是给他增加压力,而是为他驱赶烦恼与寂寞,守护纯洁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奉光洲,二〇二五年清明节前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