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桃花开

战旗飘扬

当三月的晨光斜斜穿过窗棂时，楼下那几株老桃树的枝桠已缀满胭脂色的云霞。风过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和绿草甸上，恍若《诗经》里“桃之夭夭”的余韵，从两千年前的春日跋涉而来。

陶潜笔下的渔人若穿越至此，怕不会错认这片栽着充电桩的园子为桃花源吧？——快递小哥的电动车碾过落英，车轮溅起的香尘里，分明裹着现代人的烟火桃源。

桃之媚，自古便是文人的朱砂批注。《诗经》以她喻新嫁娘的娇颜，王维借她绘“春来遍是桃花水”的禅境，唐寅更在桃花庵里醉饮风流。而最妙不过《桃花源记》，武陵人偶遇的岂止是落英缤纷？那分明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乌托邦情结。

如今细想，陶公描绘的“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倒与小区里老人晨练、孩童逐蝶的景象暗合。只是秦人旧舍换作单元楼，鲜见年轻人，他们“渔、耕“多去了北上广琛等大城市。鸡犬不见相闻，只见到养鸟与溜狗。

世人爱桃，三分因她艳若云锦，七分在图个吉祥彩头。古时除夕挂桃符驱邪，红纸上的神荼郁垒，渐渐演变成“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春联。旧时，桃花常镶嵌在女孩名字中。如今，小名和网名仍然不少，如“桃子”、“桃李春风“、“桃花小丸子“什么的。

老话讲“人面桃花”，说的是颊生红晕的少女，如今美妆博主研制的“桃花色号”口红，仍在续写这千年隐喻。就连月老祠前的“桃花运”，也被年轻人解构成星座运势里的恋爱指数——桃花还是那朵桃花，只是祈愿的方式从抛绣球变成了刷交友软件。

抬头望天，蟠桃园的传说仍在云端流转。王母宴上三千年一熟的仙果，孙悟空偷吃时定未料到，千年后凡间超市的油桃水蜜桃，早把这份甜蜜化作日常。《西游记》里天蓬元帅为嫦娥犯的天条，放在今天约莫要上热搜榜——毕竟“桃花劫”的故事，从凌霄宝殿到写字楼茶水间，从未断绝。

最动人是桃花谢后。褪去灼灼其华的张扬，青桃在叶底默默蓄着甜味，恰似人过中年敛了锋芒。晨练的老周总在桃树旁打太极，他说这树比孙子更贴心：“春看花，夏遮阴，秋赠果，冬看枝。”是啊，前阵子大学中文同窗群，赛诗会观花盼桃者甚众。

寿星公手捧的蟠桃，超市里九块九一斤的水蜜桃，养老院窗台上摆的桃核雕——桃从仙界祥瑞化作人间烟火，倒比传说更熨帖。前日听办印刷厂的小王说，正在开印桃花扇子面，工商者大概是最早谋桃花利之人。

暮色渐浓时，桃林成了小区的天然会客厅。棋盘上楚河汉界落着花瓣，保温杯里的龙井浮着桃香，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与古树合影。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武陵溪水漫进了小区，还是我们本就活在升级版的桃源里。

风起时，我接住一朵旋落的桃花。这抹从《诗经》飘到钢筋丛林里的红，既载着“宜其室家”的古早祝福，也录着快递单号的现代叙事。桃花开处，便是人间好时节。

檐角铁马数过廿四番花信，桃花到底又开了。这“又”字里藏着光阴的账本，去年扫花人鬓角多添的霜色，今春新抽的桃枝上却分毫不显。

《荆楚岁时记》载闰月为“积馀之辰”，而今气象台说因着闰月暖冬，倒教我想起《齐民要术》里“桃李冬实”的异象。晨起细察花萼，较往年确乎肥硕些，莫非今秋青桃在闰月的暖意里膨胀，或许真能长成《海错图》里描摹的蟠桃形制？

抚着桃树皴裂的皮，忽觉七十载光阴亦如年轮——春华秋实的契约里，我们与桃树原是互相见证的故人。电子日历跳动着“闰二月廿三”，而满树桃花仍依着《月令七十二候》的旧历吐蕊，这错位的时序里，倒生出双倍的春意。

且许个私愿：愿今岁结的寿桃，比药房维他命更养人，比广场舞更添精神头。待得秋深时，捧一枚小区桃树结的果，便算把陶渊明没写尽的《桃花源后记》，续在了假牙与老花镜装点的暮年里。

一一战威君于浔阳九龙新城A区

（谢谢阅读！文中夹图，手机随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