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雪烹天香

刘玉东

梨雪烹天香

一碗汤三百年香

地丁

暮色初合时走进田庙镇黄河故道，碎玉似的花瓣簌簌跌进万亩梨园风景区，惊醒了沉睡的沙土。踩着三色小径往深处去，忽见黛瓦白墙从花海里浮出来，门匾上“伊尹堂”三个篆字洇着梨花香桃花甜——三千年前厨祖在此地教民烹鲜，而今鼎镬间仍翻涌着光阴的秘辛，万亩梨园朵朵桃花正把月光揉碎了酿酒。羊脂灯笼次第亮起，照见青石案上陶釜吞吐云气。三千年炊烟在此处生了根，虬结的梨树枝干间悬着青铜鼎纹羊角铃，风过时摇落簌簌香雪，恍若厨祖正从《本味篇》里撒下盐梅。

　　庖厨解羊如作画，尖刀游走间，青山羊化作青檀案上的山水，肋排是黄河故道的丘壑，腿肉肌理藏着沙地红薯的纤维，羊尾油似凝冻的月光。老灶膛里梨木噼啪炸响，迸出的火星溅成银河，羊骨与晨露共赴陶瓮，开启八时辰的赴汤蹈火。

　　子时守灶人添罢第七把柴，汤色已酿出梨花的魂魄。浓白如三冬雪，清鲜似初春溪，胶原在瓮中翻涌成玉浪。盛汤时必用铜勺，看乳波轻晃，恍见千树梨云坠入盏中——原来这羊羹熬的不是火候，是揉进了万亩花潮的地气。

　　红粘谷酒坛启封时，惊动梁间栖燕。酒液倾注的弧线泛着梨青釉色，入喉却烧出团烽火。三巡过后，但见满园梨树皆作醉态：老枝蘸着月光在窗纱上狂草，落花乘着酒气在杯底旋舞。忽闻邻座老者击盏而歌：“鼎烹乾坤味，梨雪漱酒肠——”余音震得花影乱颤，竟分不清吟唱的是殷商遗民，还是醉了三千岁的伊尹魂。

　　宴启时分，穿堂风挟着梨瓣叩击窗棂。羊汤甫入口，鲜味便化作白孔雀在舌尖开屏。羊肉酥若云絮，颤巍巍挂着金黄芥末；羊肚丝脆生生挑破浓醇，忽有沙葱野芫荽的清气破阵而来。最妙是舀半匙羊尾油润汤，琼浆霎时镀上琥珀光，恰似枝头梨花偷吻了夕阳。

　　临窗独坐，看斜阳把花海染成琥珀色。羊汤腾起的热气与梨花瓣缱绻共舞，恍惚听见伊尹在《鼎书》里吟诵：“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忽然懂得：这碗容得下山川的羊汤，这片酿得出月色的梨园，原是华夏子民写给土地的散文诗。

　　残宴将尽，厨人端来梨木熏炙的羊肋。焦香腾空刹那，漫天梨瓣忽作飞雪倾泻。有人裹紧葛麻披风，有人松开汉服丝绦，古今食客在蒸腾热气中模糊了轮廓。唯见青陶碗沿浮着半片梨花，正载着羊汤的余温，悄悄航向《吕氏春秋》里记载的，那个滋味初诞的黎明。

　　离席时风住云歇，满园梨树静默如偈。檐角羊角铃忽然叮咚，抖落一句炊烟写就的谶语：“天地为庖厨，众生皆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