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岁月

飞鸟写作社

九龙小学飞鸟写作社 8.4 阙欣怡

　　"民以食为天"的祖训在族谱上洇出墨痕，而那只青瓷碗却在碗柜里无声诉说着更深的秘密。当我掀开樟木箱时，裹着金布的瓷碗在尘埃中泛起微光，仿佛沉睡的魂灵被惊动了片刻。

　　碗沿的青龙在岁月包浆中愈发温润，龙鳞的每一道刻痕都藏着太爷的行军路线——光绪二十三年，这个从闽南红土中烧制的瓷碗，随他翻过武夷山三十六道隘口。太奶奶总说碗底跃起的鲤鱼沾过长江水，那年她抱着襁褓中的祖父，在朝天门码头摔碎了三只陪嫁碗，却独独把这个青瓷碗紧紧捂在胸口，碎瓷片在棉袄里硌出血痕。

中元节的供台上，三柱线香在碗中苹果上烧出焦痕，烟雾缭绕中的倒影映在长辈行礼的虚影。我见过奶奶用银簪蘸着酒，在碗沿描摹早已模糊的"阙"字。月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进来时，那些青龙的倒影会在供桌布幔上蜿蜒游动，像极了族谱里褪色的迁徙路线图。

　　阁楼樟脑味里藏着另一个秘密：褪色绸帕包着的碎瓷片，在阳光下会显出深浅不一的青。奶奶总在梅雨季过后把它们摊在竹匾里，如同摆弄某种神秘卦象。"这片是你三叔公满月时摔的。""这块带着蓝釉的，原先是描金寿字......"——她枯瘦的手指在瓷片间游走，竟将光绪年间的月光拼凑完整，指尖划过裂痕，分明是在触碰战争的烟火。

最让我心悸的是半枚染着烟渍的碗底，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饥荒最甚时，太奶奶用它换过三升糙米，又在赎回时缺了一角。如今那道裂痕里沁着洗不净的烟灰，倒像是把当年的炊烟封存了进去。

　　除夕守岁时，瓷碗被郑重请到八仙桌中央。烛火跃动间，碗身的灵鸟羽翼忽明忽暗，恍惚要驮着整桌菜肴飞向星辰。爷爷说这鸟本有九根尾翎，战乱时被流弹震落了一羽，我却总觉得那缺失处藏着太爷未寄出的家书。

前年修族谱时，我在泛黄的宣纸上发现一段小楷："戊戌年制青瓷贡碗一对，一随阙氏次子入蜀，一留祖厝供奉。"突然明白奶奶为何总对着碎瓷片呢喃——那些无法拼合的缺口，或许正等着海峡对岸某只失散的碗，来补全这个漂泊百年的圆。

　　去年清明为太奶奶扫墓时，山风卷着纸钱飞过新抽的茶芽。我忽然看清那些碎瓷边缘的闪光——每一道裂痕都在等待，等闽江与岷江的水纹在月光下重新交织，等海峡那边的樟木箱也泛起包浆，等某天晨雾散尽时，两截分离百年的青釉能拼合成完整的山河。瓷碗静卧在祖祠神龛上，碗底鲤鱼的鳞片正簌簌剥落，化作春夜细雨，渗进所有离散者终将重逢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