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平凡

Max

——记我的2025武汉马拉松线上半马 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究要失去它。 ——尼采 五年前的2020年，那是一个魔幻的年份，新冠疫情始于武汉。在那年的春天，为了表达对这座太难了的城市同情与支持之心，我报了武汉马拉松的半程马拉松。当然不可能亲临武汉，是个线上马，就是个真实的冒牌马，在一个春天的日子里咔咔完赛，心中非常充实和幸福。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半马。 　　 五年转眼过去了，疫情当然早已翻篇，江湖之城武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越发变俊俏了，在全国的热度持续攀升，尤其是2025春节联欢晚会中以“英雄之城，还看今朝”为主题惊艳亮相，长江大桥与黄鹤楼在除夕的夜幕中流光璀璨，年轻人奔跑在以英雄命名的陈怀民路、郝梦龄路上，最后到达胜利街，令人感慨、感动。加之大女儿在武汉上大学，对江城越发亲近亲切。于是，五年后的这个春天，我毫不犹豫地报了第二次武汉线上马。武汉马自身也在华丽蜕变，2025年升级为金标赛事，吸引了四十五万人报名，而仅有四万人有幸中签，一举超越东京马拉松成为亚洲最难中签的马拉松比赛。线上马完赛后我也有了资格去抽一下，如果走运的话，还能直通真正的武汉马。想想都幸福的噻。 五年之后，随着年纪的增大，我的跑步能力是提升了，还是衰退了？为何需要跑步？跑步的心境有何变化？从一次长长的、认真的奔跑中，能获得了什么、领略到什么？这一长串的问题，或许只有在奔跑之中，才能得到一些答案。 2025年3月23日早上7:30，武汉马在春天的樱花雨中开跑。我在佛山也选了一条半马路径，在粉白洋紫荆和瑰丽大红棉盛放的春日，同步启航。以一个春天致敬另一个春天，以一城繁花致敬另一城繁花，这大概便是线上马的意义所在。我选的这道路径，是佛山五十公里徒步的南海线与禅城线的完美结合，全程东平绿道、一江带水；而且早晨时段，顺风、顺光，因为我知道逆风跑和顶着太阳光跑多么折磨人；几乎没有上坡下坡，呵护老迈的膝盖；处心积虑，无非是想比五年前的半马表现好一点点。孤单一人，做了下简单拉伸，深呼吸一下，于僻静无人处启程。《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曾说过，一篇长长的作文，最好的开篇就是以平淡无惊的字句开始，正如这半马的起跑。 在长跑的开始，聊聊长跑如何开始，甚为得当。我发现长跑的魅力之一，在于在日常生活中，无论你是如何平庸、卑微、懒散、无聊、肤浅、吊儿郎当不靠谱的一个人，当你开始跑步时，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严肃认真起来，深刻深邃起来，俨然哲人导师一般。我很钟情“俨然”这个词，就是说，跑步能修饰甚至引导你的气质走向，哪怕只是暂时的。我目光坚定地稍仰望着辽远的河流之弯，呼吸深沉宛如熟睡的婴儿，步伐坚定地似乎在走着一条前人未尝走过之路，而脑海中竟惊奇地浮现出一些哲人的之言片语，而这些哲语和跑步本身是多么的般配，比如尼采，“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究要失去它。” 比如叔本华，“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比如笛卡尔，“征服你自己，而非征服这个世界。” 比如罗素，“一切伟大的著作都有乏味的部分，一切伟大的生活都有沉闷的努力。” 再比如黑格尔，我大爱黑格尔这一句：“只有那些躺在坑里、从不仰望星空的人，才不会再次掉进坑里。” 三公里处，尖东公园，迎面是那株迎着东方傲立江畔的尖东大红棉，它宛如浑身烈焰光华的神树，每天迎送着江上无数舟船，和绿道上无数跑者。它是跑步人的护佑者，我路过时参拜一下，感恩它赠与人类的春之力量和春之美感。汝有樱，吾有棉，各美其美。 随江蜿蜒，继续前行。我们为何会重拾跑步？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跑步了？跑步就如同数学，当完成了所有的考试测验，似乎它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我还真想不出生活里有什么场合一定要用跑的，而且是长距离的跑。赶飞机吗？追小偷吗？送急救吗？于是我们会得出结论：何必再跑？从物质层面，跑步的确可有可无，而从精神的层面，跑步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通向一个未知领域。人类对自由和对未知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比如，有人去旅游，是探寻一处没观赏过的风景；有人去登山，是探寻一处未达到过的高度；有人去研究数学，是探寻一处幽微的未知之境。还有一些人，会探寻人身体与精神的未经历过的感受，比如漫长的挣扎、孤寂的重压、和焦渴的绞杀，甚至，一种濒死感。日常安定规律的生活是很难给予你探寻上述那些境况的机会的，只有某些运动，能为你打开一道曲径通幽。所以，就有了马拉松。有人可能会说，那不就是吃饱了撑、自找苦吃么？确实是自找苦吃，但这就是人性。如果人类不自找苦吃，将不会有玄奘西游、鉴真东渡，如果人类认为每天舒舒服服、无惊无险地躺在床上就是最好的人生，那人类将成为一种废了的物种。“只有那些躺在坑里，从不仰望星空的人，才不会再次掉进坑里。”有那么一些人，是宁死也不愿一直躺在坑里的。 六公里处，是半月岛，一个伸向江心的半岛，曾经是茂林荒竹、沙滩野烤之处，如今清爽雅致的一个时尚公园，静可眺望远江、动可全民健身。这一路跑来，我小心控制，千万不要一时激动跑猛了，就如同一个囊中羞涩的人，总归要省着点用、悠着点花，细水可长流。客官看那江上的运沙船，一艘又一艘，跟着慢悠悠。老衲见过无数超车的，却未见超船的，河面就这么宽，只够一艘跟一艘，开到地老天荒。那些跑得快的，死抠那一分几秒配速的，你们不要来PUA老衲，不疾不徐、不慌不忙，才是长跑的真谛。但有时候也会大手大脚一下，前面有两只大胖拉布拉多在弹跳着走路，忍不住撒腿奔跑追逐摸之，将小火慢炖的跑律抛诸脑后。 十公里，是全程中最愉悦之所在，行程已达一半，心情大快。在十公里处矗立着一座美校，以开放式校门迎着绵延江岸和活力新港公园，那是佛山第三中学。榕荫深处是三中的大教学楼，上树立着一句办学理念：“让每个人的潜能得以充分开发。” 这句话仿佛是长跑的最好诠释，你的潜能，就在那一步一个脚印的奔跑中浮出水面。 十五公里，是一座老迈的大桥，澜石大桥。它是旧325国道的咽喉，曾经的一桥飞架，沟通粤西与珠三角，如今其功用已被无数的高速公路所取代，只剩情怀。时间分秒流逝，已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体力开始断崖式的衰落，双腿似乎有点想抽筋的苗头。不论是全马，还是半马，前头的大部分路程都是没问题的，真正的考验总是来自最后的五公里，那是对身体无声且疯狂的折磨，而这正是此项运动的精华所在。人会在坚持与放弃中飘摇无定，什么风景美境消失殆尽，头脑必须要想些什么东西，才能不让其仅余痛苦，你可以想一篇作文，也可以想一段哲语，甚至可以想一道数学应用题，唯独不能想那种事儿。因为太累了。要停下来只需一个小小念头，但这是关乎一个普通中年人的尊严问题，就如同你点的一首“埋在春天里”，不可以因为太高音上不去而中途放下麦克风。为了这一丢丢尊严，甚至可以以命相搏。 最后三公里，经过另一道同样老迈的大桥，石南大桥。大桥底下是石湾一座老菜市场，桥底路面已然被小摊小贩全部占领，车来人往熙攘不绝，从雅致现代的新佛山，一直跑到人烟繁茂的老佛山，感慨一路上的时空交错。小贩们忙于吆喝叫卖成交，没人关注和留意一下这个跌跌撞撞、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画面的跑步者。各安其所，甚好。 最后一公里，我更坚信跑步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能将一件最普通的事物，变得极其美妙，比如，一瓶最普通的纯净水会变得如同琼浆玉液，一丛不起眼的竹树会给你带来何似在人间的清凉境，一块残断的石阶会成为你最舒适的休憩之位，而这一切一切，均非理所应当、唾手可得，跑步告诉你，无苦无乐，苦即是乐。跑步是普通人探寻自由、探寻苦乐的途径，而这途径本身就很普通，它能触动所有人。 终点触手可及，微笑向之。微笑又不费劲的，只是腿脚已很不利索和面带微笑有着怪异与全不兼容的画风。冲刺。我只是举起了右拳，轻挥了一下以庆祝。马路上空荡荡的无人问津，我非常享受这种孤独，人之平凡一生，大概都是孤独地抵达终点的。 培根说过，“如果你将快乐和朋友分享，那么你将得到双倍的快乐；如果你将忧愁向朋友倾诉，那么你的忧愁将减半。” 所以，我认真地将其中的苦乐和大家分享。跑步的苦与乐与平凡生活中的苦乐并无二致，只是当抵达终点时，都释怀了。若问我这个武汉线上半马收获了什么？一枚奖牌。五年前的奖牌中间有一碗热干面，这次的奖牌中有一朵粉色的花。樱花。 （全文完） 2025.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