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岁月长歌（五）

简洁

幼年丧母；老父亲惨死在日本兵的刺刀下；哥哥被抓走做劳工一去再没音信；婚后受尽后婆母的刻薄和妯娌们的不善；一年中接连失去12岁的儿子、9岁的大女儿和7岁的小女儿；丈夫背地另娶女人生子；晚年见到了毛主席……

谨以此文,纪念一生受尽苦痛的姥姥和那个时代背景下不幸的女人们。

六

作为母亲，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相继失去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裂肺撕肝摘心剜肉的苦痛，怕不是一般女人所能承受的，许多人担心，姥姥受到如此刺激后挺不过去，精神上会出问题。

一个月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人们看到，姥姥依旧是每天该推碾子推碾子，该洗衣洗衣，该做饭做饭。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晚年的姥姥，拍摄于1960年，是姥姥仅存于世唯一的影像，是从一张合影照上抠下的）

大家发现，话更少了的姥姥，只要是艳阳高照，隔三差五，便将丈夫和已离去三个孩子盖过的被子，拿到院子里晾晒，用扫炕的笤帚，在一床床的被子上，反反复复扫了又扫，脸颊贴在被子上，闻了又闻。

闲暇时，便不停地纳鞋底，实鞋帮，线线针针不停地做鞋。细瞧，做的全是圆口黑面男人穿的布鞋。

那是做给她男人的。

可不是嘛，孩子全没了，一家子就剩下自己和男人，看着真是够可怜的。

哎，也是邪性，孩子怎么一个也落不住呢？

听母亲讲，那时的姥姥，对是否还能再有孩子，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想，等将来太奶奶不在了，自己能与分居多年的丈夫团聚，相伴终老。

（姥爷中年时的照片）

大约过了五六年，姥姥已经三十有六。

一段时间以来，姥姥感觉没有胃口，吃不下饭，对此，姥姥没当回事。又过了些天，情况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人瘦得皮包骨，再加上那双与砖块的宽度相差无几的小脚，走起路来，更加晃晃摇摇，让人看着好生心疼。

这天下午。睡醒午觉的太奶奶，梳拢好稍有些凌乱的乌黑头发，在脑后盘上发髻，插上翠绿玉坠簪子。拉开梳妆台抽屉，拿出儿子在天津卫给她买回的上等香粉，用粉扑在脸颊上轻轻扑打几下，又端起圆镜子走到亮堂处，左照右瞧，感觉可以了，便带上块白绸绣花手帕，出了门。

看着二儿媳妇越来越消瘦的样子，太奶奶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毕竟她也是个女人，也曾遭遇过亲子突然病逝的不幸。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经过多年比较，感觉三个儿媳妇中，二儿媳妇最贤惠懂事勤快，且从不多说少道，更没跟自己顶过嘴，于是，便想找村里当家看病的先生问询问询。也巧，走出不远，便在村子当街，正好碰上刚刚给他人看过病的先生，太奶奶一五一十向其述说了情况。

先生对姥姥的遭遇十分清楚，当即开了祛瘀火调脾胃的处方。

回到家，太奶奶将药方递给姥姥，还特别嘱咐，抽空快去抓药。

买来中药，煎熬后喝下了。

三副用过，没见好转，又接连喝了几副，仍未奏效。见不起作用，姥姥自己拿着处方找到先生。

看着姥姥枯黄干瘦的脸，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将右手的四个手指，轻轻搭在姥姥伸出的手臂靠近手腕处。

不过一分多钟，见先生若有所思，抬起手看了看姥姥，又重新搭上四个指头。

待先生的手指再次抬起时，已是满脸微笑，告诉姥姥说，侄媳妇，你有喜了。

有了，不可能吧？姥姥疑惑地看着先生。

放心吧，这个没错。

（姥爷与太奶奶的遗腹子亲孙子的合影）

几年之后重新怀孕，是姥姥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可就从那时起，姥姥的心便被提了起来：吃了多副中药，这孩子会不会落下毛病？

时间不长，有了胎动。随着腹部的逐渐隆起，姥姥的心越揪越紧……

日子，在欢喜和担忧中，一天天过去。

几个月后，我的母亲来到了这个世界。

最初呈现在家人面前的母亲，身体瘦小，双眼紧闭，手和脚的指甲薄如纸般，按上去，软软的。

娘，您看这孩子咋不睁眼呢？

也是，别是眼睛有毛病吧？嗯，喘气还匀称，也能嘬奶吃，那就死不了。太奶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后说道。

直到出生后的第九天，母亲才睁开了双眼。

这次你就放宽心吧，这孩子肯定能落住。看着母亲的眉眼五官，不止一人对姥姥说这话。言外之意，母亲长得不漂亮，与死去的哥哥姐姐没有可比性，而那三个孩子，就是因为太聪明俊秀，所以活不长。

对姥姥来说，这些一点都不重要，姥姥最担心的是母亲的大脑，会不会因怀孕初期，喝了多副中药而影响智商。

经过姥姥的精心抚育，加上不间断地喝着姥爷带回的进口奶粉，孱弱瘦小的母亲，一天天长大，身体发育也很正常，身高甚至超过了同龄孩子，而长相，除皮肤白皙外，其它都很一般。

最令姥姥担心的大脑，却明显地比其他孩子聪明很多，这是后话。

两年后，姥姥又生下个男孩，我的舅舅。

（晚年时的姥姥与舅舅舅妈和孙女英儿，拍摄于1960年）

近40岁的人，又重新有了一双儿女，姥姥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

那年月，特别是在农村，象姥姥这个年龄有了孙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花白头发三寸金莲的姥姥，每每推着竹编儿童车，带着两个孩子外出，碰到不熟悉的人，总是被误认为是推着隔辈人。

对此，姥姥从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

知晓了解姥姥身世和遭遇的人都说，这女人呀，总算熬过来了，男人在大城市挣得多，现在又有了一儿一女，终于过上了一般女人所拥有的生活。

夜深人静时，姥姥也常暗自思量，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

可谁也没想到，不幸和痛苦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后，正在不远处等着呢。

（晚年时的母亲）

此文发表时的题目是《姥姥》，制作美编修改为《姥姥的岁月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