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忆四叔》</h3></br><h3>四叔姓张,我们姓王;四叔不是先天耳聋,可这点毛病折磨了他一辈子。</h3></br><h3>1.</h3></br><h3>1955年冬天,他出生在乌兰察布一个叫元山村的土屋里。那天北风刮塌了生产队的羊圈,奶奶抱着新生的婴儿蜷在炕角,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羊叫声,想给他取名叫“栓羊”,可那年话匣子里常说“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他爹就把他的名字升格为“和平”。但谁又会想到,和平这个名字并没给他带来平和温顺,而倒是这个拴住羊群的名字,最终拴住了他的一生。</h3></br><h3>六岁那年,四叔的右耳开始流脓。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这是“耳底子烂了”,让用热毛巾捂着。寒冬腊月里,四叔每天抱着烤热的石头贴耳朵,青布棉袄前襟总晕着两块湿漉漉的哈喇印子。有回烧炕的柴火不够,奶奶把喂驴的豆饼掰碎了扔进灶膛,四叔的耳朵就在豆饼燃烧的焦香里,慢慢听不见驴叫了。</h3></br><h3>“聋了好,少听些闲话”。奶奶用笤帚疙瘩敲着炕沿说。那时全家十几口人挤在三间破房子里。孩子们整天为半碗莜面块垒打架,孤寡的奶奶还能怎么办呢?四叔缩在灶台后头,用烧火棍在灰堆里画小汽车。他画的方向盘特别圆,比村小校长的怀表还圆。</h3></br><h3>2.</h3></br><h3>1962年秋天,村里小学的刘玉春校长找上门来。这个戴眼镜的老师,指着四叔在作业本背面画的拖拉机说:“让孩子去大庙念书吧,说不定能有出息”。奶奶往刘老师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转身就把四叔的铅笔撅成了两截:“聋子念书能当饭吃?明儿跟他三哥上大东山刨药材去。”</h3></br><h3>那天夜里,四叔蹲在房顶上哭。十五的月亮照着他棉裤膝盖的补丁,像照着两个银亮的疤。后来他跟我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淌眼泪。</h3></br><h3>四叔没能去大庙上成学,却成了全家最有学问的人。他靠着半本《新华字典》,学会了给全村人写春联。腊月二十三,他盘腿坐在碾盘上,裁红纸的剪刀“咔嚓咔嚓”响。写“肥猪满圈”时总要多描两笔,把猪尾巴翘得老高;写“五谷丰登”时,会在字缝里画上小老鼠偷粮食。村里人说,和平写的对联能辟邪——他给二寡妇家写的“出门见喜”,第二年就招来个倒插门女婿。</h3></br><h3>3.</h3></br><h3>小时候,四叔成了我们兄妹几个的家庭教师。每天下工回来,他先给我们家水缸加满,然后趴在炕沿上检查作业。我永远记得他布满裂口的手指,点在算术题错处时,会留下淡淡的胡麻油香。有回我偷懒没写作文,他气得把铅笔摔成三截,转身却用那三截铅笔头,在炕席上画了幅“龟兔赛跑”。</h3></br><h3>1978年包产到户,四叔分到六亩坡地。他蹲在地头盘算了一整天,用树枝在黄土上画满小汽车。第二天他就进城打工去了,他下过贺兰山下最深的矿井,被关过山西最罪恶的黑砖窑,终于积劳成疾,病的奄奄一息躺在包头一所小医院里,二个侄儿不忍心他就这样死去,给他找了一份在乡里看大门的工作。</h3></br><h3>4.</h3></br><h3>四叔四十岁那年,二叔查出了食道癌。县医院的白墙照得人发慌,二叔蜷在走廊长椅上打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四叔蹲在楼梯间数了一上午钢镚,下午就揣着皱巴巴的二十块钱进了黑市。</h3></br><h3>“杜冷丁,这个数。”二十年后,四叔在侄子的婚宴上伸出两根手指。他中山装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当年卖血结痂的印子。那二十年里,他给三个乡政府看过大门,在卫生院扫过厕所,最体面的活计是给乡长提热水瓶——乡长夸他倒水从不溅出杯口。</h3></br><h3>1998年冬天,我去三义泉乡政府找他。北风卷着雪沫子往门房里钻,四叔正用冻僵的手指在结霜的玻璃上画画。左边画的是灰喜鹊,右边画的是吉普车,中间用哈气呵出个歪扭的“福”字。水泥台上的象棋冻成了冰坨子,他每日的消遣,就是看两只野猫在院墙根底下打架。</h3></br><h3>“存折,你看我的存折。”他突然从褥子底下掏出个塑料皮本子,上面用圆珠笔记着密密麻麻的“正”字。“大姑五百,三舅三百,存在他们那儿保险。”我劝他存银行,他急得直拍大腿:“不能不能!存在亲人那里,比银行踏实!”</h3></br><h3>5.</h3></br><h3>四叔五十五岁那年,突然说要结婚。那天他打电话到我家,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听了半小时才明白,他要娶的是邻村的老寡妇。弟弟在电话那头喊:“四叔说棺材本都预备好了,就差个暖被窝的!”</h3></br><h3>婚礼在丰镇政府宾馆二楼举办的。四叔穿了件新中山装,领子支棱得像驴耳朵。四婶给他戴红花时,他右耳的肉瘤涨得通红——那是当年冻疮落下的病根。我们几个侄子凑钱买的金戒指,他转手就套在了四婶手上。“戴着玩,戴着玩。”他搓着手笑,露出被“大前门”熏黄的牙。</h3></br><h3>后来四叔进城后当了环卫工。他负责打扫一座城市公共场所,吃在厕所,住在厕所,很是自在。我最后一次看他,他正气呼呼地抱怨城市卫生管理部门,原来主管部门担心火灾,不让他夜间再在厕所居住了。我去看他时,他正和我妹妹说:“我就不搬,不搬,看能把我怎么样!”看他气头上,我本来想说的话也咽回去了。我心想四叔一辈子也没有“和平”下来,还是一头倔驴。遗憾的是那是我听四叔说的最后一句话了。</h3></br><h3>尾声</h3></br><h3>四叔晚年爱喝点酒,一喝就多,喝多了话也会多起来。有回年夜饭,他举着酒杯说:“我梦见你奶奶了,她说和平平子啊,你现在有媳妇暖脚,妈也放心了”。我们都愣住了——奶奶去世三十年了,这是四叔第一次提起她。</h3></br><h3>四叔去世后,侄子们按他意愿把他葬回到了小山脚下,四叔的墓碑上,让人刻了辆小汽车。方向盘画得特别圆,比他当年在灶灰里画的还要圆。</h3></br><h3>四叔生前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侄子。仅以此篇作为悼念吧!</h3></br>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NbtzPxCGUWtLxQ86x1rQGA"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