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柏涂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的手与那个年代</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的手极为灵巧。只念过几个月私塾的他,在解放前跟着一位盖洋木工师傅学了半年手艺便出师了。几年后,他已能独立设计并建造土木结构的房屋,在陈埔这个几千人的村落里也属凤毛麟角,渐渐有了些名气。</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不仅木工精湛,为人合寿木也是行家里手,种地更是一把好手。在那个集体劳动的年代,他凭借勤劳双手挣得的收入总比旁人多一些,自然引来不少艳羡目光。他为人善良,常借钱给邻里应急——几毛钱买盐,几元钱解困,大多能如期归还,但也有故意赖账的。那时生产队工分价值极低,每日劳作仅得几毛钱,而做木工活计可得1.8元/日。然而,脱离集体意味着要缴纳"副业费"——外出打工每天需交0.8-1元。在每日收入不过几毛钱的年月里,这笔额外支出岂是轻易能承受?母亲常为此怄气,父亲也只能无奈叹息:"人家也难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记得我上五年级时,一次随父亲去嵩口赶集。老师常说需要一本新华字典,但嵩口街上没有书店,百货商店偶尔会在柜台摆出十几本兼卖的书。那天,我意外发现了一本《内经讲义》的中医书。受武叔影响,我梦想着自己也能治病救人。虽然曾借过武叔的《中医内科学》,但因小学未毕业,书中内容对我来说太过深奥。若能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时常翻阅,总有一天能看懂吧?我央求父亲购买,他说连新华字典共需3元多,太贵了。爸说:这两年有了自留地,才不至于饿的很。你的中耳炎还要治好,你妹下期也该上学了,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我想起去年有次爸妈做农活,晚上9点还不回家,我多焦急,爸妈多辛苦。我愧疚,心里难受。说:书就先不买了。没过几天,爸把两本书都买了,我既高兴又难过。《黄帝内经》云:“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乃养生的根本。六十多年了,我还常翻,见书如见父亲的音容笑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母亲常患口腔溃疡,吃饭时小心翼翼,大家总说是"火气大",因此常喝凉茶,最常见的是茅草根煎汤,可是总不见完全好。那些年我己经有弟妹好几个了,妈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吃,她总是吃最差的,直到后来种了小麦,收了麦子,在石磨中磨碎之后,连麦麸皮和着水,用手捏成形,捏成枣子大的疙瘩,放入沸水中煮熟成面疙瘩汤,我们可以尽情的享用。几天之后母亲的口腔溃疡病好得多了,老爸经常开玩笑,说妈是贪吃病。我们真的感谢爸妈,他们养活我们可真是太不容易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那个年代,饥饿是所有人挥之不去的阴影。大人们常谈论着谁吃了十个大馒头还能干活,谁吃了两斤大米煮的硬饭,软绵绵地躺在床上,第二天就恢复了元气。有人吃了大量糍粑(糯米做的饭团),先是满足感,接着便是胃被撑破的痛苦;还有人因吃"观音土"而胀死,外地甚至有人偷吃过多糖厂白糖而"甜"死了。这些故事背后,隐藏着所有人共同的期盼——何时才能吃饱饭?</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偶然发现一位老农耕田时,总会将漂浮在水面上的"土狗"等小动物捉起放入腰间竹篓。起初询问用途,对方总是含糊其辞,要么说是除害虫,要么说是喂鸡鸭。后来经不住父亲再三追问,才透露实情——原来这些小动物是带回家在瓦片上烤着充饥的!老农再三叮嘱千万保密:"这虫子本来就不多,'僧多粥少'啊。"母亲得知此法如获至宝,立即效仿。然而这种食物季节性强,量又少,虽能暂时缓解饥饿,但没维持几个月,食物又匮乏了。有人身体出现水肿,经医生证明后可到粮站购买米糠充饥,这本是绝对批不到的紧俏物资,猪狗食都成了稀罕物,需领导批条才能获得。"土狗"等小动物被捉光后,人们开始挖吃菜园蚯蚓、田里的"洋排仔"(一种小青蛙,学名泽蛙),但这些也非天天可得。原本已消退的水肿,又悄然回来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说,若是没有1961年底实施的"三自一包"政策分得自留地,种上小麦,恐怕他也要到极乐世界了。万幸的是,总算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如今人们难以想象,在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的年景里,竟会有如此多的人饿死。那时,父亲所在的"副业队"仅有几位会做棺木的匠人,他们常常深更半夜为那些可怜人加班制作棺木。尤其是在夏天逝者不能留,通常是第2天应该下葬。有时到了现场,东家看到师傅也身体浮肿,仍想尽办法煮一碗南瓜给师傅补充体力,好让师傅有力气完成工作,尽快使亡灵入土为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这一生,做过的棺木有上百部,大多集中在那些艰难的年份。随着年龄渐长,他五十多岁时,体力大不如前。有时同伴有事来不了,一个人完成所有工序实在困难。于是,父亲让我帮忙。看着他过早苍老的面容,我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好在我有些木工基础,能搭把手。</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惯例新手做棺木,多从长寿老人开始,那种场合较喜庆,时间充裕。但更多时候要为非正常死亡或夭亡的人做棺木,气氛压抑,死者的亲人哭天抢地。在没有电灯的年头,夜晚常要举松明火把,通宵达旦赶进度</b><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b style="font-size:22px;">每次开工前,父亲都叮嘱我要记住尺寸,虽说多数是统一规格,但也得根据死者的高矮胖瘦调整。做棺木最要紧的是质量,一旦漏气漏液,就是对逝者的大不敬。</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父常说:“这是一门手艺,人人都需要,总要有人做。做好事积阴德,你得认真学。”可那些压抑的场景,实在让我难以承受。做了几次,父亲问我棺木尺寸,我却一问三不知。我知道,这门手艺我是学不来了。但看着父亲辛苦的样子,即便满心不情愿,我还是咬牙坚持了几年。那几年,我和父亲一起合作了20来个。</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那时,各家的灶锅多献给国家"大炼钢铁"。人们不敢声张地吃着些什么,实际上谁家也没有可偷吃的东西。因集体化耕作,土地集体所有,谁家都没多余做食物,市场上物资匮乏且昂贵。当时实行八级工资制,普通小职员、教师月薪仅30至50多元,我们公社的戴书记才90多元,据说是全县工资最高的公社书记。物价飞涨,最离谱时,大米1市斤3至4元,猪肉1市斤7到8元,一个月工资连几斤大米都买不起。有的干部家里农业户口多,微薄工资甚至不够购买市场上的粮食。</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国营粮站只为居民户口凭粮食供应证或粮票提供平价粮,每斤约0.12元,农民无权购买。生产队分配的口粮,每人每年仅有100至200市斤带壳的水稻谷子。许多人宁可弃公职,回家挖野菜度日。那时,东西昂贵,公家商店的食物还需粮票,小商贩虽不需粮票,但几乎已绝迹——私人做生意被视作"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必须没收并坚决打击。村民若多种些蔬菜,不仅会被没收,还会被打成"反革命",罪名是破坏集体经济,后果不堪设想。</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