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槐树

祝 林

　　老屋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也是槐树。

打我记事起它们就在那儿了。两棵槐树相互守望，默默的，静静的，注视着彼此。树干粗得两个大人合抱不过来，树皮上裂着深深浅浅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春天开白花，夏天遮阴凉，秋天落叶子，冬天光秃秃的枝桠上落满雪。这两棵树，是我们家的根。

　　我是在槐树下长大的。记得小时候，每到傍晚，父亲就会搬张竹椅坐在树下，我就趴在他膝头，听他讲老槐树的故事。父亲说：“这两棵树是爷爷的爷爷种下的，那时候我们家刚搬到这个村子。树根扎得深，我们家也就在这儿扎了根。”父亲说话的时候，手指轻轻摩挲着树皮，像是在抚摸一个老朋友的背。

母亲总爱在树下择菜，竹筛子搁在膝盖上，一把把青菜在她手里翻飞。我蹲在旁边，看她把菜叶一片片掰开，抖落上面的泥土。泥土的芬芳混着槐花的清香，在空气里飘散。有时候，母亲会突然停下来，望着远处的田野出神。我知道，她是在想外婆。外婆家在邻村，走路要一个时辰。母亲常说，嫁过来那天，她站在树下哭，眼泪把嫁衣都打湿了。

　　夏天的时候，两棵树下最热闹。左邻右舍都爱来这儿乘凉。二娘总带着针线活儿，一边纳鞋底一边说闲话；村西头的二爷叼着旱烟袋，讲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孩子们围着树追逐打闹，惊得树上的知了"吱吱"乱叫。我常常靠在树干上，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笑。树荫婆娑，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跳跃，像一幅流动的画。

树根旁边，有一块青石磨。那是我们家的饭桌。每到饭点，母亲就把饭菜端到石磨上。简单的饭菜：一碗咸菜，一碟豆腐，几个窝头。父亲总爱就着咸菜喝两盅，我就坐在他旁边，听他们讲村里的事。谁家娶媳妇了，谁家有孩子了，谁家的庄稼长得好……石磨冰凉，饭菜温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记得有一年，槐树生了虫。树干上爬满了毛毛虫，树叶被啃得千疮百孔。父亲急得团团转，请了村里的老把式来看。老把式说，树老了，抵抗力差了，得好好治。父亲就天天守在树下，给树喷药，捉虫。那段时间，他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母亲说，你爹把树当亲人了。后来，树总算救活了。第二年春天，开的花格外多，白花花的一片，像下了一场雪。

　　大学毕业，在外地找了工作，我离家那年，也是春天。槐花正开得热闹，香气扑鼻。我背着行李站在树下，母亲给我整理衣领，父亲蹲在石板上抽烟。烟圈一圈圈飘散，和槐花的香气混在一起。我说：“爹，娘，我走了。”父亲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树干。母亲抹着眼泪说：“常回来看看。”我点点头，走出很远，回头望，还能看见那老槐树，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在外工作的日子，我常常梦见那两棵树。梦见春天满树的白花，梦见夏天浓密的树荫，梦见秋天金黄的落叶，梦见冬天光秃的枝桠。醒来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我知道，那是乡愁，是根在呼唤。

去年回去，发现树老了。树干上的裂纹更深了，枝叶也不如从前茂盛。父亲说，树和人一样，都会老。他说话时，手还习惯性地摸着树皮。母亲坐在石板上择菜，动作慢了许多。我忽然发现，他们的头发都白了，像树上落满了雪。

　　我蹲下来，帮母亲择菜。手指触到泥土，还是记忆中的温度。风吹过，几片槐花落在菜篮里。母亲说，今年的槐花蜜特别甜。我抬头看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斑驳的光影里，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在树下嬉戏玩耍。

树根深深扎进土里，我们的根也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走多远，那槐树，那个家，那份情，永远都在心里，像树根一样，牢牢地抓住我们。

夜深了，我独自坐在树下。月光如水，树影婆娑。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近处是蛐蛐的鸣唱。我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老树在低语。我仿佛听见它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了。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回到这个有老槐树的家。树老了，人老了，可根还在。根在，家就在。根在，心就安。

　　我轻轻抚摸着树干，感受着树皮的粗糙。这粗糙的触感，是岁月的痕迹，是生命的印记。树根在地下延伸，我的根在心里生长。无论走到哪里，这份牵绊，这份眷恋，永远都在。

月光下，老槐树静静地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它见证了这个家的悲欢离合，见证了几代人的生老病死。它的根，深深扎进土里；我们的根，深深扎在心里。

夜深露重，我起身回屋。回头望，老槐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它依然会站在那里，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我们的根。

这就是乡愁，这就是根。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它是一棵树，是一个家，是一份情。它让我们无论走多远，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两棵老槐树依然挺立，根依然深扎。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