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思念———清明时节忆叔叔

刘晓农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叔1950年生人,比我父亲小十岁。初中毕业后正逢“文革”,父亲跟祖父商量后,送叔叔去了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莲花分校继续学习。</p><p class="ql-block">1969年“共大”毕业,在路口小学代过一段时间课。1970年县革委在全县招收一批“新生力量”充实到“三部一室”(政治部、组织部、保卫部和办公室),叔叔经大队推荐,公社同意,上级考察合格,被分配到县保卫部。从此,叔叔成了头顶国徽肩扛天平的政法干警。</p><p class="ql-block">叔叔中等身材,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穿上制服,秀气中透着几分英武。那时保卫部实行军管,履行公安局和法院的职责。县武装部政委包礼余挺喜欢叔叔,下乡出差就带着他。经常是一辆吉普车开进保卫部大院,车上下来一位军人,用北方话大声喊道:“刘~飞~翔,走啰”。叔叔即刻从办公楼里冒出来,一溜小跑钻进吉普车。这时的叔叔风华正茂,朝气勃勃,不折不扣“小鲜肉”一枚。</p><p class="ql-block">“文革”结束后,恢复公、检、法。叔叔去了县法院。记忆中,叔叔在法院机关时间少,在基层法庭时间多。关于叔叔的工作情况,多是后来我从他同事那里听到的,虽然是只鳞片爪,但两个印象特别突出。一方面,业务能力出色。在基层法庭,民事纠纷调解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叔叔调解纠纷又好又决,一般是一边听双方当事人说,一边记录,当事人说完,调解协议也就出来了,双方看看协议没有意见,签字画押握手言和。我想这得益于叔叔太懂农民,<span style="font-size:18px;">太了解他们的取舍边界,太熟悉他们心目中的面子和里子。同时,叔叔对法条的理解和文字驾驭能力无疑也是过硬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纠纷调解有时也要技巧。听说过这样一件事,高洲某村一户人家丢了一只鸡,说是邻居家偷吃了,邻居声称自家几个月没吃过鸡,两家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闹到法庭。叔叔当天就去现场处理,先到村里几户人家转了一圈,很晚才来到邻居家。邻居心想你再怎么走访也抓不到证据,正好还我清白,忙拿着热水瓶来泡茶。叔叔说,喝茶我喜欢用滚水冲泡。灶间摆着大中小三个鼎锅,叔叔把小鼎锅坐在炉灶上,舀了小半瓢水却没往锅里倒,跟邻居说起话来,等了一会才把水倒进去。只听得“滋”的一声,一股热气从锅里冒出来。叔叔随口对邻居说,我嗅到鸡汤味了,你也闻到了吧!邻居顿时觉得露馅了,主动承认吃鸡的事实。最后在邻居家门口的卫生坑里翻出了鸡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另一方面,作风低调亲民。“有没架子的,没有像你叔叔这样没架子”、“飞翔就跟穷苦百姓划得来”,他的同事这样评价叔叔。叔叔平时很少戴大盖帽,也基本不穿皮鞋,两支钢笔别在制服胸前口袋上,一个公文包,一辆自行车,胶鞋裤腿上常常泥点斑斑,他就是这样颠簸在乡村的泥路上,把公平正义刻在老百姓心间。叔叔是个不折不扣的“泥腿子法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坊楼镇有个村支书的儿子在山上挖了个小煤窑,煤和煤矸石就堆在井口空地上。一场洪水煤和煤矸石顺着河沟往下冲,淤在山下的农田里。田主无法耕种,纷纷要求赔偿;矿主强调是自然灾害所致,自己也是受害者,对田主的诉求不予理睬。镇政府鉴于事涉支部书记,协调意见是田主免交公粮一年,冬修时镇里负责恢复农田。偏有人不同意这样处理,一纸诉状告到法庭,叔叔接手这个案子。期间,村支书又请吃饭,又托人说情,镇政府也希望按镇里的意见办,叔叔不为所动。跟同事几进几出村里,听取群众意见,征求党员看法,根据这片田几十年未曾淤过的事实,按照法律规定,最终的调处结果是,矿主按该村均产计赔一季损失,并出资恢复被毁农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叔叔不抽烟,不嗜酒,平时不苟言笑,显得持重老成,当地百姓不管老少都叫他“路口老刘”,其实那时叔叔年龄还不过四十。时隔多年仍有些当事人把“路口老刘”当作亲戚走动。</span></p><p class="ql-block">在基层法庭工作的岁月里,叔叔手写了成百上千裁判文书。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弱势群体的温情体恤,深藏着对强权势力的理性制衡,跃动着刚正不阿的司法品格。然而,正是这种扶弱抑强恤民慢官的个性,使他与当时潜规则盛行的县法院渐行渐远,乃至格格不入。律师状告县法院院长事件曾经轰动全国,也许能够反映当时县法院不正常的政治生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家的理解和操持,最能体现叔叔和光同尘的一面。他心思细腻,虑事周到,话不多吃得苦,深得祖父祖母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祖父剃头这活非叔叔莫属。一盆热水,一把剃刀,祖父端坐高凳上,头上打满肥皂沫,叔叔手执剃刀左剃右刮,动作轻快利落,祖父眯着眼睛像是享受这幸福时光,片刻之间头刮得光洁如瓢,祖父伸手摸摸泛着青光的头皮,喃喃自语道,今天赚了两角钱。后来,祖父到了叔叔不回不剃头的地步。羊裘作为高档御寒衣品,在那时可是稀罕之物,祖父一辈子梦寐以求,可惜手头从没有宽裕的时候。叔叔知道祖父的心思,终于有一天叔叔亲手把簇新的羊裘袄子披在了祖父身上,此时祖父已是奔六的人了。叔叔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祖母会特意煮一两顿白米饭,我们沾叔叔的光有白米饭吃。</p><p class="ql-block">1975年冬,叔叔结婚。婶婶是闪石乡洞背村人,家境尚好,置办了很多嫁妆。那时政府提倡喜事简办,规定结婚嫁妆不能超过六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婚礼前一天,我家安排人用板车把部分柜子箱子先拖过来。叔叔婚礼那天天高云淡,来客熙熙,有不少戴着大盖帽的同事来喝酒。婶婶和蔼大方、勤劳贤淑,两个儿子相继出生,这个小家庭成了叔叔深耕的园地和靠泊的港湾。</p><p class="ql-block">叔叔参加工作时,农村还是大集体,田里农活不沾手,十足的“脱产干部”。分田单干后,家里有了几亩责任田,犁耙耘耕都要亲自上阵,叔叔从零开始,摸爬滚打一两年,成了做农活的一把好手。周末和节假日是叔叔累并快乐的时光,大短裤、罗布巾、旧草帽,是他干农活时的标配。“双抢”时节更是赤膊上阵,披星戴月,作夜水<span style="font-size:18px;">经常在田埂上一守就是一个通宵,这</span>让很多地道农民都自叹不如。</p><p class="ql-block">种粮种菜种花生,养猪养牛养鸡鸭,叔叔婶婶勤耕苦累精打细算,几年光景这个小家庭就富足殷实起来。<span style="font-size:18px;">1984年盖起了新房,全家人喜迁新居,一派兴旺景象。</span>那些年叔叔写春联,下联年年是“勤耕苦累建设幸福家园”,一时传为佳话。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叔叔有一份工资,生活水平已经超过绝大多数农村家庭,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他近乎自虐地劳动?是为了物质上收获?还是为了精神上的寄托?抑或二者兼而有之。</p><p class="ql-block">叔叔对儿子的养育照顾异乎寻常。一方面严管严教,让他们留下勤快节俭忠信厚道的底色;一方面包容宽厚,塑造他们勇于尝试敢于挑战的性格。<span style="font-size:18px;">叔叔对儿子的怜爱无以复加,给他们擤鼻涕很少用手捏鼻子,多是双手捧着脸,用嘴把鼻涕吸溜出来。叔叔自己曾患有慢性鼻窦炎,深知其害。他觉得这样做可以保护鼻道预防炎症。如今他们在如山父爱的感召之下跨越自己的人生山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叔叔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师友。叔叔去县城工作那年,我已发蒙读书。每年暑假,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叔叔带我去县城玩。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叔叔回来,又等叔叔开口。等得花儿都快谢了,叔叔终于问我,明天去不去县城玩啊,这让我高兴得跳起来。晚上,母亲给了我几毛钱。第二天,晨曦微露,我坐在自行车三角架杠子上,沐浴着凉爽晨风舒畅极了。叔叔踩着自行车,我听到了他微微的喘息声,感受到了他慢慢发热的体温。太阳初升时,我们进了保卫部大院。在食堂吃早餐,一碗稀饭两个包子,让我大快朵颐。</span></p><p class="ql-block">叔叔的卧室在办公楼二楼,房间很高很大,有一床一桌一柜,还有个洗脸盆架,木地板油漆斑驳却一尘不染。隔壁有个公共卫生间,每晚8点多洗漱后就关灯睡觉。有时叔叔带我看夜场电影就睡得晚一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县保卫部对面是文化宫,每天都有电影。《烽火少年》、《黄河少年》、《闪闪的红星》、《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朝鲜)等电影就是在县城看的。后来才知道叔叔每次带我来县城是有意识让我来看少儿电影。</span></p><p class="ql-block">“您好!飞翔同志,见到您非常高兴”,“您好!见到您也很高兴”,有一天在院子里有人这样跟叔叔对话,我感觉很高级很新鲜。我问这人是谁怎么这样说话,叔叔说这人姓甘,是甘祖昌将军的侄子,苏联人就是这样说话。后来看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十月》,果真如此。那时在县城机关单位这样说话是一种时髦。</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有一天叔叔对我说,街上修了一条柏油马路,带你去看看。叔叔可能忙一直没带我去,我就自己上街去找,走遍了每条街也没看到。原来我把“柏油”听成了“柏叶”,以为有一条铺满柏叶的绿色街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坐班车去县城,晚上在保卫部看电视转播。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后面的就站在桌子上。这是我第一次看电视,屏幕上很多雪花点,看不清人脸,声音效果也差。这天是1976年9月19日,叔叔特地邀请父亲去看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电视转播。这好像是我最后一次去叔叔那里玩,因为我已经上初中了。</span></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叔叔从上海出差回来,送给我三样礼物:一套衣服、一支钢笔和一张明信片。衣服包括上衣和裤子,鱼肚白纺绸布料,制作精良。说是上海小学生欢迎外宾时的服装。钢笔的特别之处是笔帽头上是个黑白相间的熊猫头像,太吸引眼球,让我显摆了好一阵。明信片一面是上海动物园的参观示意图,有虎豹猴象等动物图片,大概是叔叔参观时的赠品。</p><p class="ql-block">叔叔早年患有鼻炎,后来发展为鼻窦炎。本来不算严重的病,但给他带来不小的心理负担。记不清哪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了,一天清早下了很浓的霜,他急匆匆来找我,说这几天早上起来痰里发现有血丝,要去南昌检查,万一有什么事,智锋雄锋就交给你了。我一听吓一跳,只说你放心去吧,不会有事的。那时我们都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又缺乏咨询渠道,一听鼻涕或痰中带血丝就自然会往那方面想。其实冬季霜冻天,早晨起床擤鼻涕吐痰带血丝大概率是空气干燥所致。八十年代建新房子时,叔叔经常亲自筛石灰,尽管戴着口罩,少不了石灰被吸入鼻道,刺激鼻黏膜致鼻涕带血,也让他忧心忡忡。后来叔叔这方面的认知多了,慢慢也就放下了这个思想包袱。</p><p class="ql-block">社会大变革大转型时代,许多人在思想上陷于困惑,特别是一些明显违背传统道德的现象堂而皇之地盛行时,人们常常就会感到迷茫。叔叔也不例外。</p><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叔叔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敏感而理性。有人通过歪门邪道或投机取巧一夜致富,让很多人羡慕不已。叔叔说,你只看到贼古吃肉,没看到贼古挨打,别瞎羡慕;对有人家子弟考上大学,叔叔说,祖宗积了德,后人吃了苦,儿孙有出息;对否定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这事,叔叔说,学大寨大庆艰苦奋斗精神没有错;对一些年轻人外出广东打工,叔叔说,有崽别到口岸上走,会看瞎眼睛吃滑口。总之,叔叔基于传统的价值观,强调做人做事要走正道守本分耐劳苦。</p><p class="ql-block">后来,随着市场交易原则泛滥渗透,叔叔对这个社会的陌生感到与日俱增,理性和自信逐渐被感性和惶惑所替代。记得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个朋友贷款买了一辆大巴车打算在春运期间跑广东,可是拿不到交通运管部门核发的营运证,结果无法运营。而有人没有车辆,却有关系拿到运营证,从外面租来几辆大巴车跑广东,一个春运赚得盆满钵满。他说这事想不通。有一次叔叔问我,为什么现在当大官或发大财的人没有几个好人?这句有些偏激的话,确实反映了当时官场商场的蝇营狗苟,也反映了叔叔精神世界与现实社会的抵牾。</p><p class="ql-block">1997年8月初的一天下午,叔叔骑着自行车来找我,神色有点急。说他在医院住院,要我去一趟。我不知道他住院的事,立马骑着自行车跟他一起去了。叔叔住的是县医院的传染病科,彭日勤医生让叔叔躺下,用手在他腹部按压,说化验指标较高,按摸肝区也有些异常,还是去上级医院检查一下。我当时想,叔叔气色很好,不可能会是那种极端情况,赶紧去南昌排除一下,免得担心。</p><p class="ql-block">父亲陪着叔叔去南昌,住进省第一附属医院。过了几天父亲来电话说,叔叔没用了,肝癌晚期!我感到震惊。第二天我去了南昌,尽管我有心理准备,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我仍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叔叔脸色蜡黄,与在县医院时完全两个样,才几天时间啊!看到我,叔叔脸无表情,自顾自说了一句:我是累死的!这时我哭了。</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里,少不了遍访民间偏方,希望奇迹出现。叔叔躺在床上面朝里面,腹水也日涨一日。这样的日子很难过啊,个个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这时县政府在广州有个招商会,我回到家里跟叔叔告别说,叔叔坚持住,回来陪你过中秋。当我中秋节前一天回到家里,叔叔已经丢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驾鹤西去。</p><p class="ql-block">其实,叔叔并没有远去,他一直活在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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