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纪纯

严州俊哥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瘦小的身材,略尖的下巴,剪一头齐耳短发,手指间时时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抽烟时和说话间隙总喜欢用力抿着嘴唇,这是纪纯老人留给我的最初记忆。而从后来的交往中,我感觉她平生有着几样嗜好,那就是:拉二胡和京胡、习练书法、哼唱戏曲,当然还有抽烟。</p> <p class="ql-block">【纪纯姑姑,图源:戴不庸提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认识她的老梅城人平日里大都叫她小名吟梅,而不知道她名字的人一提起她来,就会说是那位“会拉胡琴、会抽烟的老太”,可见她在梅城的知名度还是挺高的。我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我家和她家沾着亲的缘故,因而我从小就称呼她为姑姑。她有个哥哥,去了台湾,两岸“三通”后也几次回过大陆探亲;还有个妹妹纪纶,小名叫腊梅,解放初参加二野十二军三十六师文工团离开建德,后来嫁给了解放军海军后勤部的一名高官,腊梅自己则在纺织工业部工作至离休,夫妻一直住在北京。有一年腊梅小姑姑回建德探视家人,也曾来过我家见过一面。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纪家原本是安徽徽州人,纪纯姑姑的父亲名叫纪业广,别名厚之,他大约在光绪九年(1883)年仅12岁的时候来到严州,进入位于太平桥下首的春和衣庄当学徒,之后又在程大兴布庄学艺,再稍后转入县绅王庆茀(莲舸)开的王大成烟店当账房。靠着自己的奋斗,纪业广先生后来还担任过建德救济院院长、商会副会长等职,平时自学的中医伤科医术,医治了不少跌打损伤的患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年代由于徽商贸易的货物大都走新安江水路经严州运往下游城市,故而屡屡有匪徒在水上作案打劫商船,短期内在乌石滩、马目埠等处信船接连被劫。据徽州文书抄本《便抄》记载,光绪三十三年腊月初六(1908年1月9日),“<span style="font-size:15px;">徽信客宋三禄、王春喜等收带金、衢、严三处徽信,被严东关厘卡多方滞留,驶至马目埠,天色已晚,来盗匪多人登舟肆劫,失去徽信千余封,计赃六千元左右。</span>”两案一出,弄得徽商是谈虎色变,人人自危。腊月廿四日,兰溪巡警在南城门外一茶馆内缉获四名盗匪,经吴县令亲自审讯,马目埠劫案正是他们几人所为,为首者已往他处,之后在除夕日于东阳县拿获匪首徐法水、傅林狗二人。有鉴于此,第二年二月,纪业广先生等四人在严州新安会馆发起组织召开劫案筹商善后会议,到会者二、三百人,商议将旧有两艘巡船禀请官督商办,再由发起人筹资添设新船。浙省徽商方增卿于当年也向浙江巡抚增韫上书请求在杭城设立徽属旅浙保商公会。宣统二年(1910),纪业广先生等人组织成立了徽属旅浙保商公会旅严保商分会,购船四艘(后因经费问题改为二艘,1913年4月26日的《新闻报》就曾报道过上海徽宁会馆为旅严保商分会巡船经费代募捐款大洋二百元的新闻),官督商办组建水巡队,常驻白沙、马目两埠保卫往来徽商,纪业广先生以商会副会长身份亲任巡长(据民国八年版《建德县志》之“武备篇”)。这情形,颇有些像现在亚丁湾中国海军舰队护航驱逐索马里海盗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时有一位与纪业广先生同宗同祠堂的纪姓徽商,因是亲戚,便也来到严州城里,在城内半道红开了家门面挺大的绸缎布庄,并在严州娶了妻生了两个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的两个同母异父姐姐。若干年之后纪老板带了一个女儿回了徽州老家,留在建德的另一个女儿长大后嫁给淳安的宋姓大户人家,夫妻一起去了遂昌的一所学校当教师。因了这层关系,记得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由于我家居住条件有限,当教师的大姨妈每年暑假来建德,就会借住到纪纯姑姑家里,所以也有了两家之间的经常走动。</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姑的家起先住在将军弄里的一个大杂院里,后来搬到了府前街,位置在近年的旅游打卡点“私淑艾舍”隔着条马路斜对面。跨上几阶石台阶,穿过一个有些逼仄的门洞,院子里面杂乱地居住着几户人家,靠右手侧的房子就是她家。房子很陈旧,光线也不太好,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一室一厅的房间里除了日用家具,桌上堆的最多的就是报纸、杂志和一些书籍,以及笔墨之类的文房用品,最醒目的要数房间里墙上挂着的一幅红梅傲雪图,似乎象征着房主人内心的追求。我读初中的时候,姑姑的母亲还健在,老奶奶那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每次看到她解开脑后头髻梳头时,居然仍旧是满头的原生黑发,让我很是惊诧不已。由于种种原因,姑姑终身未嫁,平日里母女相依为命,而我姨妈每次一来建德,姑姑就开心得和我姨妈有说不完的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姑小时候在石板井头洪昌炽(字烈光)老先生开办的洪家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但由于其父亲纪老先生平日里的钱财大都用于购买治伤药材免费为人治病,去世时并没有给母女俩留下多少家产,故而姑姑的学历并不是很高。但凭着自己的聪明好学及拜师学艺,她在文学和曲艺方面的成绩还是有了不小的进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德成立了文学团体组织新安诗社,隶属于县文联,聚集了柯秉铎、倪孜耕、罗嘉许、纪纯、方葆勋等本地的一批文化学者,从事旧体诗词及楹联的创作。我读过姑姑写的一首《游南峰塔》诗,是她参加诗社组织的登南峰塔采风活动时所写,诗是这么写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凝视浮屠欲探幽,盈盈衣带隔江愁。</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青山绿水渔歌晚,碧树丹枫落叶秋。</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横渡剪波登对岸,攀藤拾级步层楼。</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凌峰极目江天远,一抹斜阳一小舟。</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整首诗不仅对仗工整,写作手法老练,而且从诗句所表达的意境来看,较为形象地写出了诗人登塔远望,陶醉于眼前所见新安江上渔舟唱晚的美景。很难想象,这是仅仅读过几年书的人所能写出的诗句,这其中应该是浸润了姑姑许多年的勤奋和苦学才能达到的功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47年下半年,胡亨茂家族的胡永安创办了《严报》报社,用以扩大和宣传建德县青年党的影响。报社起先设在东门街十字路口其叔胡禹成的空宅内,之后又搬迁至三元坊邮电支局附近的房子内。报纸为八开版,分别有新闻时事、社论、经济行情、文艺副刊等栏目。胡永安自任社长,纪纯姑姑进入报社担任助编,主要任务是协助编排新闻时事栏目。时事新闻的资料来源有二,一个是抄录《中央日报》和《东南日报》上登载的新闻,再一个是利用从三都镇大地主丰道德家借来的军用干电池收音机,收听由中央社于深夜里发布的“记录新闻”,纪纯姑姑担任笔录者之一,将文字整理成稿后交胡永安审核后付印。1949年4月,为抗议物价飞涨,严中师生自发举行了罢课罢教活动,全体教职员向社会发出呼吁书,要求当局提高教师生活待遇。姑姑受命去严中学生自治会采访,采访稿经学生代表核实确认后带回报社,胡永安在审核采访稿件时于文中自行添加了“幕后有人操纵”几个字,师生罢课罢教活动的性质顿时变得不同寻常起来。稿子见报后,一石激起千层浪,严中学生对“幕后操纵”一说深感气愤,这天上午就有一百多名学生怒气冲冲地闯进报社,要求报社交出原始稿件进行查对。胡永安起先拒不交出原稿,于是报社被围多时,惊动警察局出警也无济于事。双方一直僵持到下午,胡永安见情景实在不妙,不得不硬着头皮亲自去严中学生自治会道歉,一场风波才告结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是由于在建德县青年党操控的《严报》报社工作的这段经历,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在单位担任事务长时的一笔金额并不大的错账,导致纪纯姑姑被判刑入了狱。多年后虽得到平反,但因年纪偏大,工作问题一直难于解决,之后幸有建德县越剧团的汤团长念其多才多艺,将其招入越剧团并转为事业编制,直至两年后退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纪纯姑姑拉得一手好琴是梅城人所共知的。早在1949年5月建德刚解放时,第四军分区文工团就多次邀请本地京剧票友赵江声、徐本发、纪纯、严颢甫等参加演出,并成立了业余京剧研究社,演出《打渔杀家》、《贺后骂殿》、《空城计》等等剧目。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国内民众积极捐款捐物支援前线,业余京剧研究社成员也立即行动起来,连续义演七场京剧,剧目有《徐策跑城》、《追韩信》、《打严嵩》等,由赵江声主演,纪纯姑姑操琴,所得票款全部捐献给了国家。纪纯姑姑与赵江声先生默契的唱、乐配合,也使得他们在今后的玩票过程中有了长期的合作。1956年,上海市合力越剧团为支援浙江省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由越剧名角姚水花、高爱娟带领来到建德,剧团改编为建德越剧一团,纪纯姑姑调入越剧一团补充乐队力量,在乐队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长期的乐队工作,加之长年不断的训练,纪纯姑姑操琴的技艺日臻成熟,在建德一带名声很大,本地文艺团体的演出,总少不了请她去配乐演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退休后,她在家义务带徒传授二胡和京胡的演奏技巧。大约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家住“私淑艾舍”内的一名姓俞的男孩成了她的首徒,学拉的是京胡。男孩自己挺努力,嗓音条件也不错,师徒俩常配合着一拉一唱,也是有板有眼得很。后来男孩被浙江的某个省级剧团录取,纪纯姑姑曾将男孩在电台演奏京胡以及表演铜锤花脸唱腔的录音放给我们听,眼神中满是自豪和得意的神情。高兴时,她也会为我们演奏上几首二胡曲,有《打靶归来》的激昂奔放,也有《二泉映月》的伤感怆然,当然更有不少欢快轻灵的曲子,听得我和妹妹是如痴如醉,止不住心血来潮,就请求姑姑也教一教我俩二胡,她自然是满口答应,从调弦、拉弓、换把一步步教起,还把她多年操琴的心得一一讲解给我们听,为了我俩练好揉弦的演奏技巧,姑姑教了我们一个诀窍,要我们在平日空闲时,经常用左手四个手指轮番搭在拇指上快速震动手指关节练习灵活性,照此方法练了一段时间,所起的效果确实很不错。无奈我俩不是学琴的料,最终也没能练成琴艺,倒是在姑姑家同时学琴的我的一位同桌方姓女同学,到现在还能时不时拿起二胡自娱自乐地来上一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平日里,纪纯姑姑还喜爱书法,房间的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字帖。大热的天,去她家总能看到她在用毛笔临帖习字。她的烟瘾很大,几乎到了手不离烟的地步。即使在习字时,也会将点燃的香烟放在台子边,等写好了几个字后,她会一手拿起蒲扇轻轻地扇动,一手将香烟捏起,放到嘴边吧嗒吧嗒地狠狠吸上几口,同时眯缝着双眼仔细端详所写的字体,如若感觉满意时 ,忍不住嘴里会轻轻哼上几句戏文,眼角边就绽满了开心的笑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的我,对文学书籍比较感兴趣,常常会到处找书看,一本繁体版的《说岳全传》读下来,对汉字繁体的认读已是无师自通。那天觅书就觅到了姑姑家,姑姑见我喜欢看书,随手就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为繁体竖排本,那是郭沫若先生所著的《甲申三百年祭》,内容说的是明朝灭亡、大顺建朝,继而又快速灭亡的史实。阅读完后,我第一次知道了崇祯皇帝和闯王李自成,但整本册子于我来说,对这段历史依然是显得有些似懂非懂。归还书籍时,姑姑耐心地给我讲解了里面许多我不知晓的历史典故以及我不明白的问题,虽然我当时碍于年龄和学识,并没有完全理解,但也就此激发了我对历史书籍爱好的兴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姑姑参与了《梅城镇志》的编撰工作,与方葆勋、汪天保等人合作编写初稿。为了更好地完成其中“文化艺术篇”的采写,她到处翻查文献资料,遍访本地民间老艺人,并结合自己的丰富阅历,整理抢救出了不少濒临灭失的民歌曲谱,为今人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化艺术财富。这于她来说,一位学历并不高的艺人,也算得是很精彩的人生篇章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姑及至年老体弱,身边又无子女照顾,就去了北京她妹妹家养老。她后来不幸中风,自思不久于人世,便请求建德越剧团的汤团长到京一见,希望能在其死后将骨灰带回家乡建德安葬。热心的汤团长在梅城桃花坞公墓为她找了一块墓地,联想到她的小名吟梅,平生又喜爱梅花,特地在她的墓前又种上了一棵梅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纪纯姑姑孤独一生,如今,陪伴她的是墓前每年花开花落的梅花树。有人说她是个难得的才女,诗琴书画样样都能拿得起,只是人生经历颇有些坎坷。在我看来,她更是个艺人,一位靠着自己的努力有所成就,对戏曲、文艺爱好不懈追求的艺人。她的一生恰似梅花般的孤傲,也正如她的名字“吟梅”一样,展现了她对红梅凌寒绽放品格的崇尚和赞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