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踏雪

梅桑榆

华山踏雪　　

在西安上车时，空中只是飘下几星冷雨；车抵华山车站，竟是漫天飞雪。公历3月，竟有如此天气，让我颇感意外。月台的灯光下，雪蝶飞舞，路基已成白色，惟几道铁轨，仍然泛着着青光。我的心情如同天气，暗想，我此行的目的恐怕无法达到了。

我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店宿了一夜。次日早晨虽然雪霁云开，但室外的积雪已两寸有余。登山无望，我只好去华山小镇一游。我走上大街，回首望去，只能看见几坐低矮的山岗，那是华山的“脚趾”。

半月前，我因转车夜宿孟塬，早晨走上街头，忽见十余里处，几座巨峰巍然矗起，直插苍穹，主峰之上，云霞缭绕，如同仙境。我心胸豁然一开，耳畔如闻钟磬之声，其音悠扬，如自云端飘来。华山的雄险，我早已从书本与传说中得知，但却并不知它就在孟塬附近，与其突然相逢，它给我视觉和心灵的冲击力自然异乎寻常的强烈，当时即决定游罢西安之后，一定要游华山。然而，近望时，它的雄姿却被几个“脚趾”所障。　　

近午时分，太阳从云罅间探出头来，街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我想，与其空跑一趟，何不就此上山，也好一览华山雪景。于是我在餐馆匆匆吃罢午饭，便从专卖旅游用品的小商店里买了一根竹杖，踏上了登山之路。　

自华山镇沿铁路东行二三里，便抵山门。初入山，坡势较缓，且少石阶，道上落雪已融，行走间毫不觉累。我心中暗暗得意，觉得自己上山的决定十分正确。但走不多时，坡势渐陡，不时要登一段长长的台阶。山路两旁，绝壁鳞次高耸，其上枯草稀疏，间有片片未融的白雪，十分苍凉。我独自而行，前不游人，后不见来者，虽未“怆然而泣下”，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

山上气候明显异于山下，阴云蔽空，雾笼峰顶，寒气袭人，犹如冬季。再往上行，道上积雪未化，被人践踏过的地方已经结冰。偶遇对面而来的人，才知游客上午已经全部下山。我成了一位孤独的游人。华山，雪后的华山，难道竟让我一人独览吗？

途中不断变换的景色，赶走了我的孤独，我边走边看，我的左边是一条沿路而下的山涧，涧中乱石仰偃，大如巨象，小如鹅卵，流水清澈，跳宕而下，淙淙有声。更有悬流飞瀑，挂于岩壁，十分赏心悦目。于那人力难以攀援的绝壁之上，时见人工凿成的洞穴，或大如门，或小如窗，沿途古迹，也有以洞命名者，如“药王洞”、“毛女洞”等。

华山自古为道教胜地，这些山洞难道是人们为了修道或敬神而凿？我坐在路边的一处岩穴下休息时，后面终于有个20来岁的小伙子跟了上来。有人与我结伴而行，是我所盼望的事。我随即起身，和他一同登山。　　

行进间，空中又飘起雪花。山路渐渐陡峭，覆雪的石阶让我和同行者不得不放慢速度。当我们登上一处山口时，小伙和我道别，沿下山的路向南而去。他是到山里走亲戚的。邂逅者的离去，使我又成孤旅。

我站在山口上，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银装素裹，起伏连绵的山峰，心有些落寞。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和那个远去的陌生的身影，在空寂博大的群峰中，有如一粒微尘，随时可能消逝得无踪无影。　　

又登无数石阶，地势豁然开阔，一座石桥横跨山涧，几座寺庙般的古屋傍山而立，前后有松柏相拥，屋与树经白雪装点，颇有诗情画意。这便是华山的第一处景点青柯坪了。

我在此处稍作停留，便顺路东行。脚下积雪渐厚，走不多远，见一巨石，上刻“回心石”三个大字，笔画用红漆涂抹，十分醒目。这三字含何禅机，我不知晓，翘首仰望，但见不远处绝壁插云，道路奇险，想所谓“回心”，也许是劝人就此返回之意。我无意深究这二字作何解，便踏雪拾阶而上。

行至山道转弯处，惊见自己已置身于绝壁之腰，低首俯瞰，深谷幽幽，乱石枯树，依稀可见。再往前，有路附于峭壁，左有铁链固定于石上，供人攀援，右有铁链拦于路边，防人坠岩。路宽不过一米左右，坡陡约60度，石阶上积雪成冰，踏之甚滑。我一手抓铁链，一手拄竹杖，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登。行到险恶处，不得不将竹杖夹在腋下，双手握铁链而上。抬头仰望，云雾如磐，距我不过数丈，峭壁上时有冰雪唰啦啦塌下，砸在路上，砸在我的身上。尽管铁链冰冷刺骨，我也不敢有半点放松。因为我稍一疏忽就可能坠身谷底，粉身碎骨，死无人知。　　

这段险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处平台，使我稍稍松了口气，但未走几步，一处险景骇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巨石相夹之中，一道石阶笔立而上，在石阶的顶部，天空如同井口，险道下方石上，大书“千尺幢”三字。我小时看过电影《智取华山》，早知此名，如今身临其境，更觉其险要异常。“一夫挡关，万夫莫开”一语用在此地，绝不夸张。

此时虽是下午4点多钟，但由于山间雾霭沉沉，天色已如垂暮时分。登山之前，我就知华山一条道如何艰险，即使是晴好天气，也曾有游客失足坠崖。置身于此，置身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崇山峻岭之中，我不禁生了“回心”——我得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得多。为争取天黑前回到旅馆，我除险要处放慢脚步，余皆一路急行。出了山门，见山下不远处有一寺院，四周松柏环绕，苍然有古意，遂趁兴一游。

待到入内，方知是一道观。院内有一泉，泉水清冽，道观故名“玉泉院”，观门上悬有慈禧手书的匾额。华陀墓虽只是一巨石，却令我伫足良久，并遥想关于这位医圣的种种传说。

穿过前殿，见有男女道士翩翩往来，后殿中似乎正做道场，鼓钹叮咚，声达户外。我即前往观看，只见殿内光线昏暗，案上烛光映室，香烟缭绕，几个道士正在案前念经，有几个男女跪在圆榻上，一脸虔诚，不知他们正在祈求着什么。我不禁想，道士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一生，其生命的色彩不免有些灰暗。当然，道士自有他们的信仰，大概不会做如是想。　　

我为一览华山小镇的市容，特地绕道回旅馆。此时已是傍晚，天已大晴，夕阳染红了西天之云，我回望华山，见峰上白雪皑皑，云飞雾腾，蕴藏着无限神秘。那千尺幢之外的胜景，给我留下了无限的悬念。如有机会，我当重游华山，以补半途而返之憾。

（1986年春，我曾游西安并华山，而华山踏雪之情景，至今难忘，特补记之。2003年3月27日。）

此文曾发表于《检察日报》等多家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