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 世——纪实文学之十三

木 可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 1, 1);"> 巍巍幕阜山是乱世的见证。</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 运 动 ” 之 殇</b></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先生曾在《这个疮疤揭不得》一文中深刻剖析:“如今上了年纪的中国人,都历经诸多政治运动。运动为何物?那是残酷的政治斗争,生死较量,是自上而下营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氛围……运动仿若一个剧场,一个能真实上演杀戮、伤人、逼死人命惨剧的舞台”,“其风暴席卷社会各个角落……堪称一架绞肉机”</p><p class="ql-block"> 在此,仅以江西古村一户寻常人家为例,印证专家观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远在元朝末期,柯族一支从楚地迁徙至赣西北某山乡,公环永娶当地丁氏女子为妻。彼时丁氏始祖孤苦伶仃,幸得柯家姑母悉心抚养长大,此后丁氏家族逐渐繁衍,柯氏却断了子嗣。数百年过去,丁氏族人感恩柯氏养育先祖之恩,决议为柯氏延续香火,遂将丁氏孤儿丁德能过继给柯氏,改名柯克昌,也就是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寄人篱下,在艰辛的生活中长大。他九岁从商学徒,未进过校门,却能写会算,不负众望。在丁族人的帮助下成家立业。与妻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于 1946 年建成“柯氏公宇”。这座宅子占地 200 多平方米,砖木结构,两进两重,拥有八个房间,在当时成了当地家境相对富裕的标志。然而,在那个“越穷越光荣,富裕即罪过”的荒诞年代,这个家便沦为历次“运动”冲击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农村早期的运动是土地改革,彼时要对全国五亿多农民划分阶级成分,划分出最革命、革命、不革命、反革命等不同层级。我的家乡地处偏远穷乡,只因新建的房子以及母亲的外婆家背景,被打上了“地主”的烙印(母亲的舅父是当地兴办义学之士,与我家关系尚好),有人便不遗余力地想将我家成分定为地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旦被划成地主,意味着什么?首先是家中财产、房产(甚至包括生活必需品)被无条件没收,紧接着便是无休无止的残酷批斗。常见的手段有捆绑、跪地、殴打、悬吊、墩摔……用晒谷子的粗竹席将人紧紧卷起倒竖,寒冬腊月把人丢进冷水桶浸泡,再往头上浇冷水,随后用风车猛扇;为防棕绳捆绑不牢,先放水里浸湿,在墙上凿两个洞,把绳子套在人身上,穿过墙洞后在另一端狠狠勒紧。还有一种酷刑叫“打土地公公”:在地上楔入一根约两尺来高的木桩,被批斗之人跪在桩旁,两个大拇指用苎麻丝紧紧系在桩顶,而后由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操起斧头,朝着桩头猛劈下去,受害者瞬间指骨断裂。更有甚者,用香火熏烤:逼迫被斗之人手捧一把撒了辣椒粉的香火点燃,对着鼻孔,再在头上罩一只谷箩,箩上加盖一条棉被,活生生将人熏死……酷刑花样百出,令人触目惊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面对运动酷刑,谁人不惧!母亲的外婆、舅舅因无力交出巨额钱财,又惧怕酷刑折磨,母子二人一夜之间双双悬梁自尽,只留下舅母带着五个年幼孩子沿街乞讨。历次运动中,此类自杀悲剧屡见不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母整日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熬过一阵,因家中仅有 6 亩田地,够不上地主标准,暂未被划为地主,算是虚惊一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地改革运动同期还有反霸运动。邻村有个被定性为恶霸的卢某某,藏匿起来踪迹难寻。工作队摆下酒席宴请地方乡绅,父亲也在受邀之列。众人陪着小心,酒至半酣,工作队长突然发话:“在座各位务必在十天之内交出卢某某,否则后果自负!”此话一出,全场惊愕,父亲因此精神失常长达一个多月,经多方医治才慢慢康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改之后是复查运动,一家人依旧在胆战心惊中艰难捱过。</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靠加工豆腐、养猪维持生计,加工豆腐利润微薄,用豆渣养猪稍有收益。说来心酸,每日做豆腐,自家连一块都舍不得吃,只得以锅巴、豆渣果腹,却还得每日免费给农会主任送上一小篮豆腐,以求在运动风潮中少受刁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家中四个女儿接连出世,父母肩上的生活重担愈发沉重。母亲凭借一手精湛的不掺假手艺,为当地驻军缝制布鞋,挣些手工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时物资匮乏,衣食短缺,买布要用布票,有一年每人仅分配 1.8 尺布票。于是,大家纷纷设法从外地购入棉花,家家户户纺棉纱,可会织布的人极少。母亲手艺精湛,经年累月坐在织布机前,曾磨破几把梭子:坚硬的檀木梭子,两端包着的铁皮在棉纱反复摩擦下,竟磨出一寸见方的洞孔,这般功夫堪比铁杵磨成针!家织布备受欢迎,母亲也借此赚了些手工钱,供养子女,偶尔还救济他人。可运动一来,便有人找茬,要取缔私人作坊,割所谓“资本主义尾巴”。几经交涉,最后商定每月上交 10 元(当时一个全劳力日工值仅 0.2 ~ 0.3 元),才勉强平息风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时光流转至 1964 年春,乡间再度风声鹤唳,有好心人悄悄告知母亲:“运动又要来了,阶级成分可能又要变动。”没过多久,社教工作队进驻,大会小会不断,被视为有问题的家庭不许参会,我家自然位列其中。斗争的阴霾再度笼罩山村,笼罩我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读高小,在校寄宿。每周放学回家路上,我都不停祈祷家人平安。一进家门,总能看到母亲埋头在织布机上操作,脸上阴云密布,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挂在脸颊。懂事的我心如刀绞,进屋都小心翼翼,走路放轻脚步,说话不敢高声……我深知,那“运动”的鬼魅又在游荡,母亲又在极度恐惧中苦苦煎熬……(成年后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不堪运动的纠缠折磨,竟和母亲商量过全家寻短见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上苍怜悯,这一劫,我们又挺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转瞬到了 1966 年冬,“运动”愈发癫狂——造神运动与上层权力纷争搅得举国大乱。而在农村,热衷造反之人紧盯的仍是钱财、利益!一场自发的“缴银”运动轰然爆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造反派率先拿我家右邻一位地主遗孀开刀。那婆婆小脚伶仃,身高不过一米四几。她老板劳改去世,几个后人也先后病逝,世上再无亲人。不知她哪来的生命力,屡斗不死。斗她时,不足 30 公斤的瘦弱身躯被轻易捆绑吊起,悬于屋梁,反复提拉、墩摔,操作者优哉游哉,老婆婆凄惨悲戚,很快就受不了,只得答应交出银元,指明藏处后,造反者挥锄挖掘,果然挖到一罐银元,大喜过望;接着又是一番吊打逼问,婆婆再次松口,又挖到些许。如此循环往复,孤苦无依的老婆婆那点微薄积蓄被洗劫一空,人也奄奄一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般闹剧,父亲与部分乡亲(四类分子与中层成分者被强迫“陪杀场”,还被警告:若不交出银元,明日便如法炮制!)也未能幸免。母亲解放前后辛苦织布几十年,从牙缝里攒下 30 块银元,赶忙全部交出,起初还得了几句表扬。谁料转眼间,催逼更甚,口号声震天价响,大字报铺天盖地,勒令继续上交银元,否则次日批斗伺候。闹腾不止,父亲生性刚直,一生自尊自爱,怎堪这般凌辱刑罚?彻夜辗转难眠,痛苦煎熬至凌晨,最终以死明志,撒手人寰……可怜我那正直、勤劳、善良又无辜的父亲,就这样被无情卷入运动的绞肉机。那一天,是 1967 年元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尸骨未寒,留下孤儿寡母。但凡尚存一丝人性,运动的风暴也不该再侵袭这破碎之家了吧。可现实残酷,只因我家那宅子还在,两个姐姐参加了工作,母亲仍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般人家若不打成地主,不抢占房屋财产,那些见钱眼开的暴徒怎肯罢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68 年 10 月,我高中毕业,因户口在农村,连知青待遇都没份,只能算作回乡知青。彼时家中成员有外婆、母亲、我和年仅两岁的小外甥女,四代母女同堂。怎料“运动”的阴霾再度笼罩(后来才知晓,这场运动叫清理阶级队伍)。11 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伙人突然砸开我家大门蜂拥而入,目的依旧:妄图抬高地主成分,逼交钱财银元!天哪,父亲都因之丧命,家中颗粒无收,哪还有银元财物?我抗议无果,他们强行带走母亲去会场批斗,逼她交出织布辛苦积攒的钱。我抱着两岁的外甥女,满心无助。直至凌晨三点,才盼回母亲。我的娘亲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此时家中八间房屋,他们只留一间厨房、一条破棉被与一堆禾草供我们容身,其余房间(连日用品、厕所都不放过)统统贴上封条、加盖公章封锁!我们的活动空间,从厨房到厅堂再到大门口,仅十七步之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若想取用被封在房内的日用品,必须请他们的负责人来开封,每拿出一件,他便煞有介事地登记:篮子一只、便桶一只、勺子一把、衣服两件……要取厕所楼上的柴火做饭,一次只准拿一捆,烧完了还得再去求开封。有时这次是甲来开封,下次换乙,乙见封条不是自己所贴,竟怀疑我私自开封,还要追究……我忍无可忍,怒声大骂:“不要脸的,你瞎了眼!就算是我开的封,又怎样?这东西难道是你的?这柴禾是你砍的?”我豁出去了,摆出拼命的架势,幸亏邻居赶来劝解,才平息事端。那恶人,见我强硬,反倒怂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一封,就是一年多。其间不许母亲织布,强迫她从事体力劳动。文弱的母亲悲愤难抑,屡屡发病,几次昏厥过去。我这个回乡知青,被强制与“牛鬼蛇神”混编,为父亲写“交代材料”。我满腔义愤,毫不畏惧他们的淫威,依据所知,如实写下父亲正直清白的一生,还反复向上申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申诉起了作用,他们找不到把柄,还是另有缘由,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一年多后,封锁解除,我家成分依旧:小土地出租。被抄走的财物却如石沉大海,没了踪影。后来,父亲虽被平反,但无任何补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咱普通老百姓,从不问政治,不争权夺利,不偷不抢,更未曾提过意见。不过是凭勤劳苦干,为家人挣口饭吃,建了处居所,坚持送女儿读书……何况在工作中多有建树,为社会公益出过力。何错之有,何罪之有?竟要遭受这般没完没了的磨难!那些年日子过得极为艰苦:建房后负债累累,生活窘迫,常以山芋充饥,菜里少油没盐。我一两岁时,想吃口白米饭,全靠在我家免租铺面开屠铺的老爷爷救济。困难时期,家人饥肠辘辘,吃山芋根、豆秆梢、花草稀饭……苦不堪言。大姐读高小住校,寒冬腊月衣衫单薄;二姐读高中,离校百里余,寒假下雪天步行回家,冻成冰人,饥寒交迫进门倒在母亲怀里,却还艰难地从口袋掏出省下的两元钱交给母亲。我从小学到高中,几乎没吃过几天饱饭,那种饥饿的滋味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值得庆幸的是,虽受尽欺凌磨难,我们一家人的骨气未丢,善良本性不改。在那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父亲坚持为乡邻、族亲排忧解难,做了诸多善事;母亲也时常接济比我们更困难的乡亲。同时,坚持送四个女儿上学,让我们日后都能自立自强,成就一番事业。父母在乡间备受敬重,母亲得以安享晚年,享年九十八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回首往昔,“运动”的丑恶行径擢发难数。万幸在那极度恐怖的岁月,人性之光未曾泯灭:父亲遇难时,有义士不惧株连,挺身而出,庄重安葬父亲;在我和母亲被封锁的第一天清晨,便有淳朴老农上门探望,为我们鸣冤叫屈;在被封锁的日子里,亲友们时常偷偷送来珍贵食物……正是这生生不息的人性光辉,支撑着我们熬过万恶的“运动”,顽强地活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值此乙巳清明前夕,谨以此文悼念我敬爱的父亲母亲!</b></p><p class="ql-block"><b> 小女于东莞泣拜</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为在媒体领域摸爬滚打四十多年的亲历者,我深知历史不可忘却。那些“运动”带来的创伤,曾深深刺痛无数家庭。如今,为使后人汲取教训,永不重蹈覆辙,我将亲身经历的过往凝于笔端,把这些真实故事记录下来,权当是一份来自岁月深处的告诫。不为仇恨,只为教训。</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父母创建的老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我的父亲母亲。</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父亲的手抄字典。</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父母做生意用过的算盘。</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母亲织布磨穿过几把檀木梭。</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母亲的织布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0px;">  母亲期颐仙逝的纪念。</b></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3umk3y28" target="_blank">追忆先父</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3r1muxqb" target="_blank">母 親 的 木 梭</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