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赣州切片》</span></p><p class="ql-block"> 站在红旗大道西端,望着面目全非的景象,香樟树叶正打着旋儿扑向柏油路面。四十多年前的秋阳也是这样跌进我怀里的——1980年那个清晨,褪色的解放牌卡车把我们卸在"赣南师范专科学校"的灰砖牌坊前,门柱上"化学科新生报到处"的毛笔字未干,在晨风里洇出毛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白塔切片</p><p class="ql-block"> 第一年的光阴都封存在白塔农场的八号馆里。青瓦檐角垂着蛛网般的电线,物理科在东边小山坡的小院里敲打着斑斑锈渍的废旧发动机,我们却在西头土坯教室解构甘蔗渣的分子式。最盼周三,要坐校车回校本部做实验。老式客车喘息着碾过章江西河大桥,铁皮顶棚晒得发烫,总有人偷偷把浓盐酸瓶贴在脸上降温。也有胆大或掉队的结伴徒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西河浮桥,沿赣江岸边捡拾鹅卵石,说是要磨成烧杯垫——直到毛副校长举着喇叭在江边逮人,惊飞一滩鸥鹭。</p><p class="ql-block"> 腊月的井水能淬出骨头里的钢。晨跑后抢井台冲澡,赣州佬阿明发明的"吼叫搓澡法"总惹得农工大笑:先跺脚三下壮胆,再唱半阙《帝女花》,最后泼水时必要喊句"化学万岁!"。某日霜重,见宁都仔阿云赤裸上身擦洗,皮肤腾起白烟,竟在井栏凝出细小的冰棱,阳光斜照时,像给他镶了圈水晶铠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元素交响</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搬回本部,才懂李教授说的"化学在人间"。教学楼与赣南纺纱厂一墙之隔,女工们的早班车铃总在滴定实验关键时刻炸响。斜对门冶金学院的广播操音乐越过马路,混着纺纱机律动,竟暗合了元素周期表的节奏。最妙是黄昏,两校学生隔着红旗大道对歌,我们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们吼《咱们工人有力量》,纺纱厂飘来的棉絮在声浪里翻飞,成了天然的示踪粒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暗夜光谱</p><p class="ql-block"> 林垦局的十四寸彩电比钼酸铵显色还诱人。翻墙队伍里总夹着烧瓶——用来装炒瓜子的广口瓶,翻墙时卡在墙头当支点。看《霍元甲》那夜,防空洞挤得如同加压反应釜,主题曲响起时,上千双手比划迷踪拳,震得顶灯钨丝乱颤。散场发现凉鞋少了一只,却在墙根遇见冶金学院的小菊,她举着我的塑料鞋嗔道:"你们师专生的分子热运动真够野的。"</p><p class="ql-block"> 真正疯狂的探险在冬至夜。摸进防空洞时,手电筒照见墙上的粉笔字:"Fe + CuSO4 = FeSO4 + Cu",箭头指向深处。跟着反应式钻过三道铁门,竟闯入尘封的实验室,通风橱里还立着六十年代的曲颈瓶。阿明用改锥刮下瓶壁结晶,次日李教授对着显微镜惊呼:"天!这居然是当年没提纯成功的硫酸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沉淀结晶</p><p class="ql-block"> 去年深冬,我站在农场旧址的楼盘售楼处前。推土机啃噬过的土地裸露出瓷质漏斗的残片,某个角上还刻着"80化专"的划痕。特意绕去林垦局旧址,当年翻墙处变成了海关大楼,电视墙正循环播放4K修复版的《霍元甲》。忽然听见身后轻笑,转头见银发妇人举着杯甘蔗汁:"医用酒精兑的,敢喝吗?"——那眼角漾开的皱纹,分明是时光滴定终点的突跃。</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过红旗大道时,新栽的香樟正在旧梧桐的年轮里扎根。我轻轻触摸校史馆玻璃柜里的老烧杯,望见四十年前的月光在刻度线上流淌,那些剧烈反应过的青春,最终都沉淀成了透亮的怀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