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都安瑶族自治县的西北部,有一个叫大团的小村庄,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庄背靠延绵起伏的山坡,一年四季林木葱茏,生机勃勃,壮美而温婉。村前高山林立,有如一尊尊门神,静默矗立,守护着这片家园。村庄与大山之间,是一片宽阔的田野,肥沃的土地孕育着希望,四季变换着不同的面孔。每至春夏,嫩绿的稻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一片绿色的湖水泛起层层涟漪。田边溪水潺潺,宛若时光里轻柔动人的音乐。秋风一吹,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弯下了腰,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香甜气息。</p> <p class="ql-block"> 小的时候,我最喜欢春风吹拂村庄的时节。它像母亲的手一般,轻柔地抚摸着大地,带来柔顺的、暖和的感觉,让我顿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春风是春天的使者,一夜之间,吹绿了大地,吹醒了田野和山岗一切熟睡的生命,到处萌动着希望。这里的春风,与唐代诗人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春风不一样,它是南方山村的春风,能吹来一路繁花。</p><p class="ql-block">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我们就下田耕作了。父亲右手牵着“老黄”,左手握住扛在肩上的耙子,赤足走在田埂上。我们跟在“老黄”后面,走向自家的田地。走到田间,父亲熟练地把牛轭套在“老黄”脖子上,随着一声吆喝,“老黄”熟门熟路,头颅挺直向前,腿脚一用力,耙子便缓缓犁开土地。父亲左手握住耙子,右手拿着鞭儿和牛绳,时而轻扶,时而扬鞭,和“老黄”一前一后,来回翻起泥花。“老黄”的四只蹄、父亲的两只脚,以及耙子与泥土、田水触碰、摩擦,发出“扑哧,扑哧……”声响,奏响乡间田野美妙的晨曲。 </p><p class="ql-block"> 有时,父亲扬起鞭儿,嘴里发出“唷哟,唷……”声音,传达出来的信息,一般是走到田头转弯的地方,或是“老黄”步伐缓慢了。如果“唷哟……”声调变大或是突然急促时,“叭”的一声随之响起,鞭儿已落在了“老黄”的屁股上。“老黄”一惊,或回应“哞”的一声,步伐和节奏又回到了原先的样子。父亲和“老黄”之间有一种默契。不久,太阳缓缓升起,光芒穿透缕缕春风,裹着泥土芳香,照在“老黄”背上,照在父亲身上,泛起点点星光。</p><p class="ql-block"> 母亲弓着腰,细心地整理秧苗,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粗壮、黝黑的小腿,时光在那里留下本该不属于女人的印记。哥哥弯下腰,握紧月刮平整田地,他的背影略显矮小,但在我眼里依然那么挺拔。</p><p class="ql-block"> “老黄”、耙子与父亲行进了数十个来回,大的泥块被耙碎,泥水交融,这时田地成了一面平整的镜子,水光里倒映出远山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随后,一把把嫩绿的秧苗划出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田间。我们小心翼翼并娴熟地将一株株秧苗插下去,在跟前画出许许多多的“井”字,也画出了一家人的期盼。这是我们与土地的书写、与季节的邀约。春风拂过,秧苗轻轻摇曳,仿佛向我们点头致意。“勤不富也饱,懒不死也饿。”摆在跟前的浅显道理,就这样植入我们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 16岁那年,我初中毕业,离开家乡到外地读师范,毕业后留在城里谋生,从此与故乡渐行渐远,故乡在我的脑海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忽隐忽现。多年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成了我时常的牵挂,而且这种牵挂愈发强烈。曾经,一家人劳作的场景,化作了春天里最美的风景,永远定格在那遥远的岁月,那是我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故乡的风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也不晓得它原本的模样,以及之后会变成何种模样。总之,吹向故乡的风,总是那般甜美,甜得能让人从梦中惊醒。</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四季,夏长秋短。每年七八月份,是“双抢”(抢收抢种)时节,收割早稻,播种晚稻,土地养人,不能闲置。一般来说,哪里的土地肥沃,田水丰盈,日照时间长,那里的稻田就能一年收获两季,独享人们的辛勤侍候。夏天的风,浸润了成熟稻谷的浓香,也夹杂着土地再一次迎来禾苗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酷热的夏风吹过的午后,哥哥时常带着我和弟弟,向房屋南侧的山麓躲去,那里有父亲栽种的葡萄藤,正是果实进入成熟期。青黑不一的葡萄串,挂在石头或树枝上面,我们像猴子一样,攀爬上去躲藏在暗处,肆意摘食。</p><p class="ql-block"> 青色是酸的,黑色是甜的。我们摘下一串,咧着嘴,皱着眉,轻嚼慢咽,不忍心把青葡萄扔掉,然而,常常是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还吐出长长的舌头,不断哈气,才缓过神来。总有几颗早熟的,或是稍微甜一点的葡萄,足以让我们沉醉其中。一阵山风吹来,我们瘦弱的身躯感到了凉意,心里更是甜滋滋的。后来,父亲发现了我们的“罪证”,免不了一阵教训。不过,那些年里,我们似乎不长记性,总会在葡萄藤下“重操旧业”。</p> <p class="ql-block"> 上小学的那几年,我打心底里不喜欢冬天。冬天的故乡,鲜少下雪,可呼啸的北风,一样把寒意浸透到骨子里。村庄四面环山,风照理说是该温柔些,可它偏偏不通人情。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缺衣少穿,我的耳廓、手指、脚趾全都长满了冻疮。特别是脚趾,整个冬天,总是又肿又痒,还热辣辣的,严重的时候甚至化脓,疼得我直掉眼泪。</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带着一个碗口大小的小火炉去上学,里头烧的是一块还没干透的小树兜。一路上,浓烟滚滚,我就像一个移动的烟囱。等我到学校时,那树兜就像一只没睡醒的灰猫,懒洋洋地趴在那儿,一点儿燃烧的迹象都没有。眼瞅着快上课了,火炉还是浓烟直冒,我急得,或许也是被烟熏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实在没办法了,我右手紧紧握住火炉顶端的铁线,以右肩膀为圆心,顺时针快速绕圈转动着火炉。几圈下来,树兜终于开始燃烧,还抛出了一个大大的火轮,我心里那叫一个高兴。</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抛着火炉往教室跑的时候,火炉突然撞到了教室门前的石墩上,“叭”的一声,刹那间火星四溅,灰土飞扬,那树兜顺势往后飞去,不偏不倚砸到了离我没多远的班主任头上。“哗、哗哗……”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同学们哄堂大笑。那节课,我穿着漏风的衣服和开口的鞋子,站在教室门外,再次真切地感受着北风的凛冽。不过那时的我,心里毫无怨言,毕竟是自己做错了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带火炉去上学。但那些家里有火炭的同学,依旧开开心心地提着火炉去学校。</p><p class="ql-block"> 工作之后,每年春节假期,我在故乡居住的时间最久,对故乡的感触自然也最为深刻。尤其是近些年来,故乡冬日里吹来的北风,不再那般寒冷、那般无情,而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总是暖融融的。</p> <p class="ql-block"> 故乡没有企业,没有工厂,没有浓烟与污染。故乡的人们常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然自得的农耕生活。祖祖辈辈们背负着那片土地,经营着那片土地,吸吮着那片土地。绿油油的稻田,黄灿灿的稻浪,犹如一幅幅壮美的乡村画卷,见证着父老乡亲劳作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耕作一直是故乡与土地的契约与合作,由此获得大自然的恩赐,是一日三餐的资本,是春夏秋冬的诗篇,承载着父老乡亲对于土地、对于生命的思索与感悟。故乡纯净无比,故乡的风更是甘美醇厚,就像故乡那条小溪的泉水一般,沁人心脾;故乡宁静祥和,故乡的风更是中庸之道,也似故乡小溪的泉水一样,缓缓流淌。</p><p class="ql-block">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故乡的很多人,纷纷离开那方家园,背弃那片土地,去往没有“家”的地方开拓另一片天地,经营另一种人生。他们走进了城市,走进了工厂,走进了工地,走进了流水线,也走进了“规则”。如今,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屋顶的炊烟越来越淡,肥沃的土地逐渐失去了生机。故乡宛如一位年迈的老人,身形佝偻,满是沧桑。</p><p class="ql-block"> 还好,每年冬天一到,当第一阵北风拂过故乡时,外出的人们如同候鸟一般飞回故乡,带来一车的思念与疲惫,重新开启一段欢天喜地、鸟语花香的生活。此时的故乡,重焕活力,精神饱满。尽管这段时光短暂,却令人难以忘怀。离年关越近,返乡的人就越多,尤其是农历腊月廿三之后,故乡的上空开始雾气弥漫,时而扩散开来,恰似一片片祥云,仿佛整个村庄都被轻柔而神秘的薄纱轻轻笼罩,增添了几分幽静与祥和。我知晓,那久违的雾气源于村庄的炊烟,源于儿女的嬉闹,源于夫妻的低语,源于父母的唠叨,源于浓郁的人间烟火。</p><p class="ql-block"> 杀年猪,是故乡由来已久的习俗。小年过后,左邻右舍便开始陆续杀年猪,一家接着一家,轮流做东。故乡请客没什么繁杂讲究,菜品朴实家常,厨艺也不刻意雕琢,大家图的就是团聚,图的就是开心。父母儿女围坐一处,兄弟姐妹谈天说地,心无旁骛,毫无杂念,尽情大快朵颐,尽情举杯畅饮,沉醉在美食、亲情与畅所欲言带来的愉悦之中,实在是快哉!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收到来自故乡的邀约,那邀约就像故乡温柔的风,轻轻拂过,深深地触动着我。</p><p class="ql-block"> 每年春节,母亲最为忙碌。她忙着张罗劏猪宰羊,精心安排摆桌设宴,邀请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一般都要摆上二十来桌,吃的是流水席,随到随坐,场面十分壮观,处处洋溢着一派庆丰收、庆团圆,敬天地、敬自然的欢悦、和谐景象。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在宴席上高兴地说:“大家要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如果谁喝醉了,我愿意给误工补贴!”大家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可这句话却像催化剂一般,瞬间将现场气氛推向新的高潮。碰杯声、猜码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声声悦耳,声声和谐,欢快的声音在故乡的上空久久回荡。此时此刻的故乡,无论吹着怎样的风,都绝对不会让人感到寒冷。</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故乡的风,有时也会勾起我的伤感,它毕竟无情地吹走了太多太多。它吹走了我的爷爷、奶奶,吹走了我的父亲、伯父和伯母,只给我留下无边无际的思念;它吹走了故乡曾经的守护者,吹走了屋顶那袅袅的炊烟,只留下不再肥沃茂盛的土地和冷冷清清的村落;它吹走了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吹走了鸡飞狗跳时的吆喝声,只留下斑驳的高楼和孤独的门锁……</p><p class="ql-block"> 故乡的风啊!你能不能吹来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吹来世间的灿漫绚丽,吹来在家门口就能就业的机遇,以此来拯救故乡那片日渐荒芜的田野,拯救那方独特的文明,拯救留守老人眼中的黯淡无光以及孩童们那一张张满是无助的脸庞…… </p><p class="ql-block"> 故乡的风,吹过田野,吹过山岗,但吹不走儿时的歌谣和悠长的思念。故乡的风,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带来深山的寂寞,刺痛我的梦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