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引言:</p><p class="ql-block">佛说,“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离苦得乐。”</p><p class="ql-block">佛又说,“一切行无常,以慧观照时,得厌离于苦,此乃清净道。”</p> <p class="ql-block"> 我只有一个舅,我唯一的舅是个瞎子。</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了,我很想以盲舅为题材写几行文字,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上,如果我不给他写点东西,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给他写了。司马迁写《史记》有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分了个地位高下,而给一个非侯非臣的普通百姓写传,的确有点忐忑,这是我没能迟迟动笔的重要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一点小小的担忧,担心我的笨拙的笔和肤浅的文字很难将舅卑微而又坚强的一生再现出来,那样是对舅的一种伤害,更会造成我永久的痛。</p><p class="ql-block">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将我捆绑在四周充满消毒水、药液、以及病人家属泡面混合味的病床上,病痛中思考人生的意义时,终于下了决心,要将瞎子舅一生的几件平凡小事写出来,以安抚我那纷乱了许久的思绪。</p><p class="ql-block"> 舅的名字很好听,赵忠孝。外公给他起名时,一定是给予殷殷期望的。其实舅并非是外公外婆所生,他是从外婆的娘家过继过来的。小时听母亲讲,外婆的命真苦,除生育了她们姊妹仨,还生过一两个男孩,但都不幸夭折了,最后在无望的情况下,才将娘家侄儿过继了过来,他便成了我们的舅。</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舅的眼睛并不瞎,但是害有青光眼,这病估计与遗传有关。母亲说过,舅的兄弟哥,一个小名叫虎虎的,眼睛就有病,后来好像也瞎了。过去农村没有什么医疗条件,舅的青光眼得不到治疗,就这样一步步从模糊到彻底失明,他在漫长的三四十年所经历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舅比我大不了多少,大概五岁光景。记得小时去外婆家,最开心的就是让舅带着我玩,一玩就跟瘋了似的。搭着梯架到老屋院子的崖畔掏麻雀,麻雀没掏着,倒是将里面的一条细小的蛇给弄了出来。给我留有烙印的是“文革”闹红那会儿,我的肩膀上挂了一块菱形红牌牌,上面用金黄的漆印了三个毛体草字“红小兵”,那时的我,瘋张到了极点。在一个阴云密布,斜织着雨丝的日子,我到了外婆家。舅将家里的一把黄色油纸伞拿了出来,在院子中间撑圆后教我怎样转花样儿。雨丝洒落在伞盖上,舅转动伞柄,伞盖像风火轮一般旋了起来,雨水顺着伞盖的裙边四溅,形成了一个浑似圆晕的环。我拍着小手,高兴地跳着,喊着……从舅的手里抢过油纸伞,模仿着转了起来。我跑,舅追,满院里撒欢。忽然,我从台阶上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赵正兴。我问舅,他是谁?舅不告诉我。我急了,喊起了当时时兴的口号,“我是红小兵,打倒赵正兴!”舅听到我的呼喊,脸色骤变,惊慌地上前要捂住我的嘴巴,就在他抢步赶到我跟前时,我手中转动的伞骨也恰恰触到了他的额头,刹那间,舅眼角上方额头上,一股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我傻了,晕了,一是因为触碰到了外公的名讳,二是那如注的鲜血着实吓到了我。外婆迈着着小脚慌忙出来,接着一团棉花燃起,瞬间化为浅色的灰烬,“啪”的一声,热乎乎的灰烬捂在了舅的伤口上。后来伤好了 ,但疤却留下了。此后说不清舅是伤疤,还是伤疤是舅,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二者模糊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的记忆里,舅的少年生活少有的快乐。</p> <p class="ql-block"> 外公家在没解放那会儿,还是非常殷实的。常听母亲讲她小时在家里劳作的情景,那时外公家里的土地比较多,母亲是老大,自小就帮着家里干农活。有一年种了棉花,秋天棉花成熟时节,遍地棉桃儿开得像雪一样,白花花的。东边的还没摘完,西边的又开白了,怎么摘也摘不完。外公的名儿好,但却不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人,家没兴起来,反倒给败了。舅在这个一贫如洗的环境里长大成人,到了该取媳妇的时候了,谁家愿意将闺女嫁过来?于是舅的婚事就成了一家人的心病。</p><p class="ql-block"> 一个好心人看到这种情况,顿生怜悯之心,一日领了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这是从渭南跑出来的女人,你们如果不嫌弃,就把她娶了吧。凑钱,酒席,花烛夜后外婆家里多了一口人,我也有了个舅妈。</p><p class="ql-block"> 舅的脾气好,舅妈也温顺,他们婚后的日子很甜蜜。不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男孩,是赵家的香火,一家人甚是高兴。这件事在舅生命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也是他步入中年后的欢乐幸福。</p><p class="ql-block">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老夫子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总结出来了。果然,一对患难夫妻最终还是分手了。舅妈的不辞而别,抑或是婆媳关系不合,抑或是她思念远在渭南的儿子,总之杳无音信。这个舅妈我是见过的,鹅蛋型脸,不怎么爱说话,干活极其专注,这就是那个逝去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舅妈离开后的二十多年,是舅最艰难的日子。侍候父母到去世,抚育儿子长大成人再到成家,他倾注了毕生的精力。也就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的视力逐渐模糊,直到完全失明。</p><p class="ql-block"> 家是温馨的港湾,但家也是难以割舍的离愁。我的小表弟,舅的儿子是带着无奈离开故土的。为了生存,他送走了离异的妻子,辞别了瞎了眼的父亲,只身南下广州,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的父亲,我的舅也从此步入人生苦旅孤独而又漫长的另一阶段。</p><p class="ql-block"> 我与舅的最后一次相见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那是2014年的初冬,我们兄妹三人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故乡,来到熟悉的小院中。舅的房子翻盖过,想必是孩子结婚时的事。相对于邻居家高大华美的砖门楼,舅家显得寒酸了许多,好在还有个门楼子。走进大门,宽敞的楼门道一角,搁置着一些打击乐,像鼓呀梆子呀之类的玩物,院子南墙处高两层台阶有一眼水井,井口不大,直径一尺来宽。北边留有一块宅基地,荒着。坐西面东几间瓦房,那是舅的卧室与厨房。听到我们仨的声音,舅从屋里摸索着迎出来。大家寒暄进屋,房间较大,进门处是简单锅灶,里面是土炕,炕前摆放着一张按摩床,床单是白布做的,干净整洁。卧室厨房工作间三位一体,井井有条。</p><p class="ql-block"> 舅的身体硬朗,只是很消瘦。我端详着他,额头上的疤依然清晰。疤痕、盲舅,盲舅、疤痕……镜像的混合,无需添加滤色,又在我的脑海里混沌了起来。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回忆或许是一罐蜜,又何尝不是一杯苦酒呢?谈到生活,舅开朗地应答:“好,一切都好。”</p><p class="ql-block"> 舅自打一个人生活以来,一切都基本做到自理。蒸馒头,擀面条,样样难不倒他。就说蒸馒头吧,他发酵好的面,一次蒸几个就是几个,不多不少。其实他的灶具很简单,电磁炉一台,小案板一张,铁锅一口,菜刀一把而已。我瞥了一眼案板,很不新鲜的胡萝卜两根,一团蔫了的包心菜,再也没有什么。孔子赞扬学生颜回:“贤哉回也”,颜回贤在何处?《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舅的乐不也在此吗?</p><p class="ql-block"> 舅眼睛失明后,掌握了按摩手艺,他的拜师过程还真有点传奇色彩。山西运城有个盲人按摩培训机构,他从残联打听到的消息,于是一个人拄着杖去了运城。村子离运城近百公里,一个盲人怎么去的,太不可思议了。舅做按摩,一半是为了解闷儿,一半是为了挣钱补贴家用,慈善居多,盈利为次。村里人过来按摩,多则十块,少则五元,没个定数。有时别人扔下一盒三四元的“猴王”算作酬谢,他也笑纳。舅要给我们烧水喝,我拎起空水桶要到井台上打水,舅忙阻止,“别去,你摸不着。”我一听,脸上顿时热辣辣的,“什么?我怎么可能摸不着?”心里想着,还是走了出去。从井里打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想的是舅是一个盲人,每天都要在黑暗的世界里忙碌于小院之中,这是常人无法想象的。</p><p class="ql-block"> 说到门道里的家伙杂物,舅笑了,“我这里平时可热闹哩,邻居们喜欢往这里凑,时间长了,就成了我们的窝了。”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场景,一群手拿各种器乐的老哥儿们,就像电视里一帮老陕唱老腔一样,手舞足蹈,哐气踉跄,别提有多开心了。舅跟我们说,“别担心没人与我闲諞,邻里对我好着咧!”我知道,基本生活舅能自理,还有一些事情则需要他人的帮助。舅有好人缘,不愁这些事。</p><p class="ql-block"> 舅的开朗性格更多体现在他对生活的态度上。</p><p class="ql-block"> 每年大年初一,我们都不会忘记给舅一个电话拜拜年。电话的另一头舅的爽朗的笑声总是感染着我。表弟在广州十年了,十个春节都是舅独守空巢。去年春节,儿子新成家后将他叫到广州。千里之外拜年时,他兴奋异常,“我这辈子啥福都享受了,火车坐了,这一次飞机也坐了,比起我那几个老哥儿们,美砸了!”电话这头,我的泪流了下来。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坐在高铁上,能感受到的只能是屁股底下微微的颤动和列车向前的惯性。坐在飞机上,除了起飞和降落时轮胎与跑道摩擦发生的震动以及身体向前或向后的倾斜,外加耳边呼啸的隆隆声外,黑暗,还是黑暗。在黑暗中享受生活该是多么崇高的境界呀!</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拜读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在瘫痪和双目失明后的顽强精神曾感动了我。当然保尔是一名战士,是勇士,他在短暂一生中实现了他的诺言: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舅舅只是一个凡人,没那么高大与伟岸,但他的人生却做到了像保尔所说的“即使生活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善于生活,并使生活有益而充实。”</p><p class="ql-block"> 瞎子舅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么?</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窗外鳞次栉比的楼宇已是万家灯火,街道上的车流形成一条灯的光带,缓缓流向远方。生活依旧,人生如常,我的思绪久久定格在了遥远的故乡,还有故乡的那个人……</p> <p class="ql-block"> 谨以此献给我的盲舅! </p><p class="ql-block"> (图片来自网络) </p><p class="ql-block"> (草于自治区人民医院 2025年春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