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炉香

欧若拉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管以后的路还有多长,光看那走过的路,也够长了。长长的路上,一定发生过许多值得说道的事,然而最出人意外的恐怕莫过于她89岁这一年春天生的一场大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年是公元2014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她这样的年纪,一旦有个稍微麻缠些的病症,都不免会使人产生某些“联想”——即使别人不想,自己也不由不想。在某种联想之下,她得时时刻刻“提高警惕”,并坚持自己最后的底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起初当然是在家里打点滴,因为她无论如何坚决不肯进医院,逼急了便会说“就是走也要从家里走”。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大家便一起把她“诓”到了医院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住院后,发现上了儿女们的“当”,便开始一遍遍的絮叨埋怨,几天后就越来越糊涂起来,再后来索性连亲人也不认识了,嘴里净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两只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挥舞乱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天精心治着,那病情反倒看着越来越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来这回的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咨询过大夫后,儿女们商量的结果便是出院,回家,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既是等,等的同时便不能闲着,该准备的都要准备起来。另一方面,一大群儿女一个都不少的天天跟前晃动着,还有那些孙辈们大大小小算起来总有好一大帮,再加上那些平素要好的街坊四邻等,人人唯恐错过了那千金难买的最后一刻——每天都三三两两有来探望的,人多的时候她那老屋就会显得异常狭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老院子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连老屋前那棵老榆树上的小鸟都好奇得上窜下蹦,叽叽喳喳议论着:这个春天不一般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慌乱了两三日后,没经过任何治疗的她竟开始清醒起来,还能被儿女们“强迫”着进些稀饭流食了!——虽然量极少,也算是暂时系住了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清醒后的她老喊肚子疼,药也吃不下,又坚决不愿点滴,任谁都说服不下。一个做医生的外孙有一天来看他,也许是孙辈的话反而比儿女的更管用吧,反正磨了半日嘴,最后她总算是勉强同意打点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点滴个两三天后,她便能正常进食了,之后精神便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坐在轮椅上被儿女们推着晒晒太阳或者去街坊家里串串门子拉拉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的她应该就算是“康复”了吧——可是她就这样好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还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种局势的戏剧性变化在周围人看来简直就是奇迹,难道是老天开眼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天爷的旨意,因为她是个好人,所以要她再多活几年。想来这样的旨意那阎王爷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尊的,所以她白上鬼门关溜了一圈,又大摇大摆回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是阳间饭还没吃够,没吃够阎王爷是不会收的。”——----这当然只是淳朴村人的迷信说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客观的解释很可能是这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场病打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走掉“的准备的——按她本人的意思当然得是从家里走。但被儿女们诓到医院却触碰了她的这个底线,所以住院治疗的效果只能是每况愈下——虽然住院治疗肯定也有一定的效果,但是很可能这种效果却被她潜意识里某股强大意识掩盖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又回到家里后,首先应该是环境起了很大作用。熟悉的环境让她心绪安宁,关键是暗合了她的底线和心意,再加上之前住院治疗的一定作用,身体机能也就逐渐的协调起来,各种不适症状也就不攻自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种解释虽然听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暂时也找不出其它更加合理的说法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管何种解释,她又活过来了是千真万确的。亲人街坊们在大感意外之余,又都为她大感庆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自己却一点不庆幸,甚至还很失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你这是又回来干嘛呢?往后的日子可咋整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之前她是一直独居着的。这次大病之后,再独自居住显然已经不适宜了。也就是说,往后余生,她将不得不长期住在儿女们家里,由她们轮流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按说人到老了大都会走到这一步,但当这一步真的来了,多少总会有些不甘心,不情愿,想反抗——当然又无能为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这样下去不但自己受罪,儿女也受累!倒还不如一走了之,至少还能落个痛快——也是一种福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就连走,她也是不由自主啊!——人生最大的悲哀恐怕莫过于此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为一个旁观者,当然也会为她感到悲哀,我们却是为着她的悲哀而悲哀——既然老天已经仁慈而又慷慨地为你延续了生命的长度,为什么不肯乖乖接受并继续活下去呢?即使那生命的质量是那样的不随人愿,至少你还能明确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温度,阳光与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有着这种想法的我们也许只是出于自私——我们只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接受一个生命的突然离去,正如她不愿接受她突如其来的现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我们不妨近距离来看看她——也许便可以更深层理解并体会她的那种“不乖”: 瘦小身材,背有些驼,稀疏花白的头发照常在脑后盘一个小小发髻。高而直的鼻梁,瘦削的长方脸上横七竖八布满岁月的纹理。从现在的形容身段上,可以推测出年轻时的她应该是长相比较漂亮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现在的年龄还可以推测出她大概出生于1925年左右的民国时期。那时候的女子们流行裹脚——这一点倒是没什么贫富之别。她虽然不但也拥有一双与富家千金一样的三寸金莲,而且长相姣好,却一点没有耽搁她去吃尽生活的苦头。好在吃苦耐劳之下,她也竟顺利活到了新社会,同时生活也回馈了她许多,比如给了她勤劳善良淳朴的品质,给了她独立自强不屈的性格,给了她儿儿女女一个稳定和美的大家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一生共育有两儿四女。六个儿女之中,最大的女儿都已经六十好几了,也有自己的儿女孙辈一大家子,况且身体条件并不是太好——也是人伺候的人了,现在倒还要来伺候她?最小的女儿五十来岁,倒是可以照顾她,不过也有一些腰腿疼的毛病,再说这么多儿女呢,也不能老”赖“着她呀!可是大儿子工作太忙,小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反正掂来量去,儿女虽多,却是各有各的经要念,各有各的难要做——她心里明镜似的。虽说儿女们现在来照顾她是应该尽的孝道,也都毫无怨言,她也万分不愿——儿女受累暂且不说,就是被儿女们照顾得再好,何如一个人在自己的老窝里舒坦自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长寿长寿,人人都巴望着长寿,只恨不如崖壁青松,可是真长寿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有个好些的身体自会另一番天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另一番天地,她也曾经拥有过的,在这场大病之前——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虽然老伴十几年前就走了,但是十几年来她也已经适应了单身生活———不必为前途担忧,不必谈婚论嫁,不必望子成龙,也不必为儿女们发愁,甚至也不必有什么理想抱负……那些仿佛总是年轻时代费力猜过并为之奋斗过的一个个不确定的谜。而到了她这个年纪,人生所有的谜底已几乎全部揭开,所剩的不多的时日里也几乎没什么迷可猜了,她只想过几天舒坦自在的日子,而她也确实是这样过着每一天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生活的重担不用说早已全部卸下,她可以为着自己当下的快乐和宁静活着,只为自己——细嚼粮食的味道,吸收蔬菜的养分,感受阳光的温暖,接纳风的拥抱,听小鸟们的歌唱,闻花开的芳香,看孩童们的嬉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给人的印象好像一直都是枯瘦如柴的样子,脚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一双小裹脚,却是一生勤劳本分独立自强。就是年纪大了,儿女们一个个另外成了家,她也是但凡自己能动手,决不去麻烦人,即便是亲生儿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儿女们的共同帮衬下,她可以完全不必为经济担忧。偶尔去几个女儿家住一阵子,但绝不住太长时间。儿孙们时常会来看她,她也乐呵呵地接受她们的好意与关心。闲了与街坊四邻故旧知交唠嗑取乐礼尚往来或结伴游游转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生活的每一天都很寻常,寻常得甚至没什么目标,——她常常都是没什么目标地度过自己的每一天,可都是按照她自己适应并喜欢的方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一直这样平静而又寻常地过下去,该多好啊!——相信这不仅是她自己,也是每一个关怀挂念着她的人都希望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 ,只有当头一棒——如今一场大病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那一番天地,同时,又给了她一个新的,她所不愿却不得不接受的天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这个新的天地里,如果说还有什么支撑着她活下去,恐怕就只有那条路了,那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总有一天会走上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快点走上那条路,因为只有那个世界,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而那条路,虽然从未真正走上去过,却并不觉得陌生,也许因为她已经走过太多遍,在梦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是的,那条路, 是那样熟悉,熟悉得甚至都有些亲切。她一路走呀走望呀望,然而望见的除了路还是路,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了那条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也许已经没有了路,甚至也没有了天,那地也不是地,有的只是灰不溜秋的空寂,巨大的空寂如一只饿了太久的巨兽,一口口吞噬着她轻飘飘的脚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大喊了一声,然而那声音还没来得及扩散,便被巨兽一口吞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也是一个空洞的世界。其实就连那空洞的空也是模糊的——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之中好像有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在一片模糊中飘来荡去身不由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试着伸出手来,希望可以抓住些什么……果然她抓到了一只手,这只手紧紧拉着她来到了一片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一片云的海吧,还是光的海?许多颜色,蓝的,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交缠在一起,荡漾着,翻涌着……彩虹般的波浪汹涌而来……眼看要淹没了她干瘪瘦小的身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就是那另一个世界吗?看来是的,肯定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努力挣开眼睛,想看得再清楚点——终于看清了,却是看到了一些熟悉亲切的面孔。再向上望,便望到了她老瓦屋的暗沉的房梁。一道阳光正从房梁下的浮尘中穿过来铺在她面颊的细密的褶皱里,温飕飕,痒梭梭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知道她是又回来了,又一次从梦中回到了这个她想离却离不开的世界。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怎么她常常会做这种梦,尤其自从那场大病之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活了一辈子的经验告诉她,她的这个不知道已经做了多少回的梦是一个预兆,那可是老天对她特别的悲悯与眷顾的结果——特别地托梦与她,因为她的一辈子积德行善----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幸运的。这个预兆终究,不,不久就会实现的,她坚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醒来的时候,她常常会把她的梦讲给身边的人听,完了便拍打自己的头和脸埋怨,“你咋还不走啊?”,仿佛这样子便可快点把自己“拍”进那另一个世界里去。所幸她本就单弱的很,加上生病已很有些时日,举起的手臂甩在脸上顶多也就瘙个痒一样。儿女们解劝无用之余,只好由着她去“折磨”自己,只有以后更加细心地伺候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怎么算她都是活够了本的,何况如今又百病缠身,再多活几天又有什么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老天爷一天不收她,她就得再多活一天,多活一天就要多给儿女们添一天的麻烦。可是,就是添上再多的麻烦,又有什么妨碍呢?儿女们又不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谁又说得准呢?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或者私下里她也是怕儿女们伺候久了会有嫌烦的那一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与其最后被多嫌,不如自个儿主动放弃倒还显得有自知之明,也更有尊严些。反正那一天也不远了,还不如早些来----尽管事实是,自她生病以来,儿女们没有一个不尽心尽力照料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人心隔肚皮,即便是自己的亲儿女,谁又能分毫不差的看清楚心里的真实呢?而人又往往会对表象生疑的,尤其处在像她如今这样特殊境地里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同样是照料,照料一个婴孩与一个“老小孩”那心情固然该是大不相同的。一个婴孩,有的是未来与希望,所以再脏再累,谁照料着心内不用说都是欢喜的;而一个老小孩,那过去与回忆整个堆起来像座山,却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说的再好听,都不过是在尽一份该尽的义务罢了,又有几个是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去尽力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深层的所谓原因,她不说,大家也就不捅破。捅破了也没意思不是?一切的辩驳都好像是欲盖弥彰,倒还不如用行动去证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过也许这一点倒是我们多虑了——相处了长长一辈子的亲生儿女,她怎么可能对她们的那点拳拳孝心产生疑惧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许她的一心求去只是想要一个体面的人生——体面地来到这个世界,体面地活了一生,最后再体面地离开。而体面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尊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想要有尊严地活着,就得满足两个条件,其一,尽量不给儿女们制造麻烦,其二,自己还得活得自在,安乐!而且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如今的事实既然是恰恰相反,那么她就只能要求最后的那一点体面了——快点走上梦中的那条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我们谁都不是她,所以恐怕谁也猜不透她心里的真正想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么先不管她怎么想的吧,反正儿女们的小心伺候始终没有打断她做梦的节奏,也丝毫改变不了她梦醒之后那些不乖的想法与行为。儿女们既然都劝服不下她,便只好听任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别看她老了老了倒这么任性而又倔强,其实就她的一辈子来说,她是完全够得上”好人”这个称号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确是个好人。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辈子几乎无与人吵嘴结怨过”,“好人一个”,这是街坊邻里对她的真实评价,可见她的人缘一向是极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平常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的时候,街坊们都热汤热饭热油膜的没少送过。这次大病回来,那邻里们更是三天两头一波接着一波的来探望。她虽是在病中,因喉咙沙哑吐字不清而欠缺表达,这份真挚浓烈的乡情一定也使她感受到了不少人间温暖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年轻的时候,在还没有自己的一儿半女之前,便先养了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孩子,在那样举步维艰的年代,这种善举简直可称得上伟大。到现在那养子也有60好几了,早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有了自己的一群儿女子孙,但是知恩图报,平常便没少来照顾她,这次大病更是天天跑来,背上背下抱出抱进照顾的更加勤恳了。她有时候也会对人说:“倒胜过自己的亲儿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亲生儿女陪在身边的时间终究有限,也只是在这次病重的时候陪得多些,等病情稳定了,便又各自奔波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生活原本就是一场奔波,人生就是从奔波直到不能奔波。她这样不得不停止奔波的人,也只有躺在床上等着谢幕的那一刻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身体上的痛苦倒还不算什么,但是若是再加上精神上的,那么就够上一锅了—— 一锅苦难的汤,在流年的火光里咕嘟咕嘟不断冒着泡儿,把新鲜得有些奇怪的味儿一丝丝蒸发到空气中,再一寸寸通过她的口鼻,在她的身体里毫无顾忌地肆虐横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像她这种等,应该就是人生最难捱的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她真想眼睛一闭就可以跨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黎明的曙光,还是每一天都会准时来到床前,轻轻拨开她褶皱的眼皮,驱走她的“好梦”,再把她内心里的一切都映得清清楚楚,毫无遮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生命是灵魂的衣服,当这件衣服已经破旧不堪,千疮百孔的时候,为什么不干脆就脱了呢?脱了就可以松快地“上路”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知道,在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冰冷,阴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明白,在那个世界里,迎接她的,只有毁灭,毁灭一切的毁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毁灭吧,没有毁灭,便没有解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解脱,是她今世今日唯一的出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这条解脱的路,究竟还有多长?除了老天,恐怕谁都不知道标准答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光这东西,是从来不会像人那样有那么许多乖不乖的想法,烦忧,或者疑问的。它只是自顾朝前大步走着,它记录的只是实实在在的岁月,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实际上当你感觉到她的脚步的时候,它往往已经走,不,简直是飞过了一段非常久远的时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光飞到2020年的春天的时候,95岁的她终于走了。据她的儿女们说,是如她所愿在自己的老屋里走了的。值得欣慰的是因为有几个女儿一直在身边陪伴照料,她走的时候倒也应该并不感到落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静悄悄地,就那样走了,在那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就在村庄不远处的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之中安息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远远望着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居”,难免会心生一丝悲哀——为一个熟悉的生命的离开,但这种悲哀,无论对我们还是对她,应该都算是一种最为美满的悲哀了。可是就为着这点美满的悲哀,她苦苦奋斗了一辈子,守护了一生!而我们,也曾经为她的安危真心挂念,祈祷过。</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生多像那一炉香——着了,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那着与灭之间,是说不尽的琐碎沧桑,人世百态。多少爱恨情仇喜怒忧恐,终了,不过就是散落的灰烬一堆与淡淡幽香一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灰烬会被风雨洗涤殆尽,残香也会被岁月一扫无余——常常要不了多久,仿佛所谓的某某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燃烧过,除非有人把有关的记忆保存下来,以某种相对可以永久些的形式,比如文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便有了这篇——幸亏现在有发达的网络可以使这篇拙文得以相对长远些的存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看看别人经过的风景,或者倒可以顺带填补一下自己内心深处的虚空,清除些许于深更夜半之时,熟酣而醒之刻,失意仿徨之际,忙碌缝隙之中,无所事事之余,……猛然在心间失控疯长的杂草野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但愿文字里所记录的那一炉香,可以在这里继续闪耀辉光并得到些许安慰。</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