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湾记事

天湖山

六十年代，我的居住地前后有江，前面是曹娥江，后面是杭州湾。它们都温良而美丽。曹娥江上，白帆悠悠——杭州湾畔，潮来潮往。潮水来的时候，白花花的一片，悦耳而好看……一点也不妨碍我们。

朋友来忠曾带我去那里。那里有“东京城”（海市蜃楼）——那时候，《水浒传》已告诉我宋代的东京城有多么漂亮。

杭州湾上，野鸭成群，海鸟无数。天际的滩涂，是泥螺海蛏螃蟹……人们张网罗羽，悬钩取蛏，蟹螺则用手捡。那雄健的野鸭叫“绿头雄”——其顶冠有夺人眼目的孔雀绿。

然而，大海往往诡秘。老人们说，绿头雄的羽色是海神赐的翡翠，可未料到，这翡翠日后会碎在杭州湾的浪里……

早先有一传说，美丽的家园不止于此，以前它更在大海深处。后因世风日下，强人掠夺，被天上使者发现，遂之有变。使者化身老妪，遇热心小伙送水解渴。小伙被告之，等山洞出现红斑，让他赶紧逃离这里……小伙就每天往返察看。此举被一屠户看到，奇而问之，小伙以实相告。屠户大笑，顺手抹上猪血，俄倾血浪排空而来。小伙背起老母南奔，至力竭，停下，浪潮亦在其脚下停下——立脚地，名“立海”。

寓言中的“立海”没能镇住海兽。钱塘潮的走向仍然南北不定。当饕餮从预言中醒来，六十年代，杭州湾的浪头，比屠户的猪血还红——仿佛一夜之间，由一个温良少女，成一凶神恶煞，用它威力巨大的钻天浪冲毁我们的家园。它能一夜间噬没无数土地，让原本的良田村舍倒入咸涩的海里……一年中，它吞没土地十几公里，逼得人们流离失所。原本的天壤，沉入大海——杭州湾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兽。

永难忘记那天，我一个儿童少年，心怀恐惧、悲愤与无助，站在即将被倒的土地上，听地底传来悲鸣……看平直的土地倏出细缝，看裂缝迅速扩大，几分钟，十几分钟。然后庞然轰然，倒入海里，惊心动魄——那时候，天是灰的，地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没有鱼。灰蒙蒙的世界，我孤零零地看七八米高的岸土，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去……绝望中我与与深渊对视，看四野静寂，听浊浪扑岸，惊心而荒凉。

照这样的速度，倒江，我们叫它倒江，若白天不及搬走的住户，例我的朋友“梅鱼”的家，晚上在睡梦给它倒去，怎办？庞贝用火山灰盖住了最后的晚宴，而饕餮连倒影都要嚼碎——梅鱼家的门槛红漆，仿佛随着浪花漂远，甚至漂到了我后来当兵的地方。那片坠海的土块，也仿佛随我军营的梦境哭泣，梅鱼的脸庞，也不时浮现……



时间试图医治梅鱼们的创伤，十年后，风浪平歇。静静地，一片萧瑟，满目疮痍——我军装背包里的盐碱土，沉默如痂。而故乡海塘，千万只竹箕在进发，要重新丈量土地，进行围涂。 一场艰苦的工程，拉开序幕。

轰轰烈烈的围涂始于七五年。后我也参加——人们在大海吐出的冰渣渣上走路，十几公里，十几公里。计划石砌海塘，在钱江潮的徘徊处，立一道岸线。



围涂工程浩大而艰巨。人们从工棚带来冷饭，冰渣割裂脚掌，竹箕装满冻土……1975年的隆冬，工棚里的咳嗽声震动悬浮的冰凌，三十八万双草鞋生根滩涂，每一步，像在拔大地的牙。竹箕里冻土结成青灰色的痂，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挑出一条海上长城——

这长城，是几十万人，十年的奋斗的结果。多年后的今天，海上长城、雄伟的石砌大堤，是钱塘江的线谱，堤内的高楼，是镇海的山。新区里河流四通，公路八达。曹娥江架起飞虹，海滨企业林立，民众安居——屠户成永远的寓言。

几十年过去，这块来之不易的土地成浙北平原一颗明珠，越来越显出她的天姿之美……连白天鹅也飞临。



新世纪，我站在大堤上，看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看鱼塘虾跃，鸡鸭成群。绍嘉大桥竖琴般地奏响和弦……看眼前景像，想当时艰苦，不由感慨万千。

那年我重返旧地，遇见祥华，他瘸着围涂冻伤的一条腿，在河边掘蟹。“现在的螃蟹，比当年的‘绿头雄’还肥”——他告诉我……祥华已退休，今晚是他们的聚旧之日。“绿头雄”也回到了旧家园——

极目远眺，夕阳如金。杭州湾的潮水在钱塘江中起伏……在这片土地上，人类既不是征服者，也不是旁观者，而是与之共舞的同行者——人们用竹箕丈量土地，用扁担挑着重担，却从未试图束缚自然。钱江潮歌在回荡，绿头雄的羽翼在闪光……我们与潮水对话，与时间同行——看野鸭飞，鱼儿跳，“东京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