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剁骂

苍穹微尘

鄂西剁骂 作者：陈继斌 六七十年代，在我们农村，日子像一条有气无力的小溪，缓缓流淌。生活较为单调乏味；除了婚丧嫁娶能激发一丝涟漪之外，就是看吵架了，吵架至少可以搅起阵阵波浪。 婚丧嫁娶不常有，而吵架可是经常发生的。一言不合就吵架，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 一听到有动静，无论大人小孩都会赶过去围观。像看一场免费的戏，看那言语的刀光剑影，看那气势的你来我往。 吵架就是从最初的讲道理发展为对骂：语言像大炮一样砸向对方。倘若打中了要害，对方就像精神病人一样上蹦下跳。村里的吵架，不讲对错，只论嗓门和体力；谁的声音洪亮，谁的体力持久，谁就是赢家。这是一种原始的较量，拼的是“设备”，是那一声声的怒吼与挥舞的拳头。 后来我在阅读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时，看到这么一句话：在农村，强权、霸道才是法律。农民畏惧村长、也害怕流氓，村长和流氓就是“道义”。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村里的吵架，那是一种乡土社会的缩影吧。 然而，我们村的吵架相对于鄂西山区的剁骂，就显得稚嫩，纯属小儿科了。鄂西山区的剁骂是吵架的巅峰，是一场独角戏，是对着虚空中的对手，边剁边骂，带着些许表演的趣味，比我们村精彩多了。 1977年暑假，我随父亲出差，到鄂西山区雨量站收集资料，在那里住了十多天，有幸见识了跟我们村迥异的民风民俗，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剁骂。 当地人除了一对一的对吵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吵架方式，就是剁骂，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噘人，剁地剁地噘”。 在十多天的时间里，我有幸见识过两次剁骂。一次是抵达饮马溪的当天，见识了覃洋芋的表演；另一次则是告别饮马溪的前一天、领略到了端公郑家轩的风采。 那天清晨，因为在修天然气管道公路、不通车，我们从车站步行六十多里山路到达饮马溪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主人是雨量站的宿德才伯伯一家，宿伯伯的儿子宿卫红跟我同龄，我俩是见面熟。他们一家对我们父子相当热情，一锅腊蹄子炖干洋芋撑得我弯不下腰来。吃完饭，宿卫红他们出坡（劳动）去了，父亲和宿伯伯在核对当地雨量资料，我闲来无事，拿起一本《笳业锣鼓》在看…… 下午三点左右，宿卫红从屋外冲进来、喘着粗气对我说：有好戏看了，覃洋芋拿着菜刀砧板子出门了。 宿卫红说着撩起衬衣的下摆擦了一把汗，兴奋地说：一剁一噘的蛮过瘾。 宿卫红说完就拉着我往外跑。我不明就里，懵懵懂懂的任他拽着往外跑。 我们跑出大门，太阳已经收敛了火热的一面，微风送来些许凉意。远远地看见阴凉下的饮马溪边聚集了一群孩子。 当时的饮马溪边，孩子们以覃洋芋为中心，自觉地围成半圈。而主角覃洋芋则背对饮马溪蹲在草地上抽叶子烟。他脸色铁青，一口赶着一口地吧嗒着，一阵阵的蓝烟从他头上升起，看上去怒气冲冲。溪边有几只山雀在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直到几个大人赶到、喊了一声：洋芋，搞什吗儿啊？又啷么搞哒？ 覃洋芋揉了揉双颊，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说了声“心里有气”、便把烟斗在石头上磕了几下；抬起头扫视了一下人群，接着站起身、冲人群抱拳作揖，说了一声：见笑哒啊。接着就开始了他的表演。 多年后我在回忆这次剁骂的时候，总感觉覃洋芋的表演很一般。或许是因为后来领略了端公郑家轩的水平，而对覃洋芋的表演产生了这种感觉。 此时，当我提起笔，企图还原当时的情形时，感觉覃洋芋的剁骂有些滑稽可笑。 因为脑海里回放的是这样一幕：覃洋芋耷拉着头，席地而坐，分开两腿，将砧板置于两腿之间，再用双手压了压砧板，接着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看上去很有仪式感，那阵势就像战场上架机关枪，是那种你死我活的表情，给人一种顾盼自雄且假大空的印象。只见他目视前方，刻意挤出凶光，给人一种虚张声势而又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点杀气都没有，反而有些弄巧成拙，怎么看都有些胆怯。覃洋芋咳嗽了一声，那一声咳嗽也很空洞，像领导做报告，夸夸其谈、言之无物。还没等我们做好心理准备，覃洋芋就猛然抡起菜刀剁了下去。“当”地一声，干瘪瘪的没什么内涵，根本没有威力，并且落刀处隔裤裆仅差一两公分，很有可能伤及羞处，让人为他捏了一把汗。或许是因为他面对的只是想象中的对手，缺乏真实的形体，导致他的愤怒无处安放。 即便如此，相比我们村，覃洋芋的表演还是比较有趣的：因为一刀剁下去、还没听到砧板的呻吟，覃洋芋喉咙里便喷出一声怒吼，紧接着，污言秽语便像子弹一样飞向空中。所有的过程都是驾轻就熟、炉火纯青的，没有三五年的操练，是不可能达到如此高的水平的。 至于覃洋芋当年为什么事情而剁骂，因为他方言太重、口齿不清，加上我的注意力只在他的表情和动作上，而忽略了其内容。事后打听，大意是他跟谁谁谁有什么矛盾。 在覃洋芋收拾“道具”的时候，宿卫红碰了碰我，悄声说：不过瘾。便拉着我回家。在路上，宿卫红说：一点都不过瘾，赶不到郑端公一半。宿卫红回头看了一下饮马溪那边，似乎是担心后面的覃洋芋听见，然后告诉我：端公就是巫师，郑端公名叫郑家轩，他是会扛神的端公。他主要是帮人扛神，扛神就是用法术帮别人祛病消灾；噘人（剁骂）是他副业，他特别会讲道理，噘人也不用流氓话。但是他轻易不噘人，除非有人被偷了，偷的东西蛮贵重，（失主）请了他，他才出面。 宿卫红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就希望在离开饮马村之前能识得郑端公的真面目。 说巧也不巧，就在我即将离开饮马村的前一天晚上，宿卫红说：明天有好戏看，端公郑家轩要噘人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当地正在修天然气管道公路，团长向元坤的手表不见了，所有连队的工棚被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手表的踪影。因为在当年，手表属于稀罕贵重之物，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于是当地人建议团长向元坤去请郑家轩来作法。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饮马小学的操场上聚集了所有连队的民工。 宿卫红从家里带来长条板凳，我们坐在操场右侧。宿卫红说：（失主）向元坤的面子还是蛮大，把郑家轩请来了，还把公社的扩音器都搞来哒。宿卫红说着指了指讲台上裹着红布的麦克风，接着说：搞这么大的场合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大约二十多分钟之后，只见一个穿着绿色军衣、扎着铜扣皮带的人（事后才知道是公社武装部长）登上讲台，用手指叩了叩麦克风、“拂拂”地吹了几口气，对着麦克风喊到：请安静请安静，马上开始了啊，各连都到齐了没有？台下依次有声音回答：一连都到齐了、二连都到齐了……武装部长满意地说了一声：好！接着又喊：三连那边，是哪个允许你带狗子进来的，赶紧弄走赶紧弄走！ 三连那边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武装部长才说：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安静！现在请郑老先生上台。 紧接着，主角郑家轩就登上了讲台，紧随其后的是他的两个徒弟。徒弟分别斜背着两根胳膊粗的长竹筒。一人抱着一块五尺见方的砧板，砧板有七八寸厚，相当结实。另一个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垫着红布，上面是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剑刃寒光四射，看上去锋利无比，仿佛能斩断一切邪祟。宿卫红悄悄地告诉我，说：这把剑是郑端公的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这把剑是战利品。他父亲后来又参加过湘西剿匪，用这把剑砍死过五个土匪，所以这把剑蛮有煞气。宿卫红说着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接着说：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郑端公用这把剑，上一次是谭咏志屋里的耕牛被偷了，是郑端公用这把剑剁回来了。 说到这里，宿卫红换了一种神秘语气接着说：郑端公这把剑会追魂，可以叫强盗（小偷）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像猫子抓的抵不住，你再看他的相，有一股仙气。 听了宿卫红的话，我禁不住往讲台上看去。 郑家轩五十多岁，额头宽广发亮，一脸络腮胡子，须长过胸，微风拂过，须髯飘飘。浓密的眉毛像一条卧蚕，几乎爬了到鬓角，鼻梁高耸而险峻，下巴的正中有一颗伟人般的黑痣，徒添了几许睿智；他表情庄重肃穆，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印象。他略显瘦削的身上穿着一件西兰卡普的短布衫，在傍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一位从远古走来的仙人。 郑端公将身后的木椅挪开，吩咐两个徒弟拿过长竹筒，竹筒的一端塞有可燃的丝绵，端公将嘴巴凑近丝绵的一端，字正腔圆地念了几句口诀：今日祈请祖师爷，下凡显灵查妖孽。贵客手表昨被盗，定是糊涂中了邪，强盗就是在场人，速速追魂现身形……然后递给徒弟，徒弟赶紧将丝绵点燃…… 霎时间，两只竹筒冒出浓浓的青烟，像烟幕弹一样壮观。两个徒弟手持竹筒、分左右飞奔到台下，绕场一周。浓烟从我身边绕过时，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 多年后，我在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时，从中了解到：魔法师都是靠硫磺作为载体而施展法力的，看来古今中外的法师都有着相同的智慧。 待到两个徒弟汇合之后，操场的上空突然飞来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呜哇呜哇”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很显然，乌鸦是被端公的法术召唤过来的。瞬间，所有人像被无形的力量捏住脖子一样仰望着头顶，人群中不时发出“𠵱𠵱啊啊”的惊叹声。 就在大家惊叹的同时，话筒内传出一声洪亮的声音——哼～～～嘿！紧接着就听到端公嘴里发出一段又一段的唱词，唱腔雄浑有力，宛转悠扬，一波三折且连绵不绝。听上去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停顿。众人惊异地望着主席台，因为听不懂，很多人不自然地张大了嘴巴。 宿卫红附在我的耳边解释：他用的是循环换气法，鼻子吸气、胸腔存气，所以声音没得停顿。他唱的是咒语，只有干端公这一行的才听得懂，蛮有法力。 几段唱完，端公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早在端公唱咒语的时间，徒弟已将砧板搁在讲台上，另一个徒弟则将长剑递给师父。 端公用手帕擦了下脸上的汗水，接过那把长剑，将剑刃凑近嘴角，喁喁私语般地又念了几句咒语，然后挥过头顶，重重地砍了下去，只听得一声脆响，木屑飞溅，令人心惊肉跳！台下“啊”声一片。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麦克风便传出郑老先生的声音：喊一声强盗啊你给我听到啊～～～ 这一声喊不亚于张飞在当阳桥上的断喝，声若洪钟、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短暂的停顿之后，端公再次猛挥利剑，剁在厚实的砧板上，唱到：你变个人来不简单呐，六道轮回难上难……爹妈辛苦养大你哟，望你成材成大器。 ………… 后面则是一声一剁：你本是个正直的人哪，是一时糊涂迷了心……见财起意是祸根哎，烂你的心肝坏名声。我一剑剁你莽撞的人啊，二剑剁你贪财的心……改邪归正还不晚咧，为人之道你要看清……限期三天你还手表啊，我一剑追魂你跑不了！ 在端公喘息的间隙，武装部长将茶水递了上去，端公用手推开了，依然目不转睛地盯住正前方，一剁一声地唱：日期给你定三天，不还就让你上西天……我一剑斩断你三缕魂罗，让你神智不安宁。有娘养的无娘教，不做好人做恶人……我二剑斩断你七缕魄啊，让你日夜睡不着。光明正道你不走哦，偏学偷鸡又摸狗…… 夕阳西下，剑光在暮色中闪烁。端公魁梧的身型被投影拉得长长的，看上去高大勇猛，威严而又神圣。 在剁骂接近尾声时，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后来得知有五个人尿了裤裆。第二天又听说当天夜里有四个人发高烧……据行内人士分析，这几个尿裤裆、发高烧的人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天生胆小，的确被这种阵势吓着了；另一种可能此前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被魔法触动了灵魂，此乃后话。 夜幕四合，郑老先生终于结束了他的剁骂，当他剁下最后一剑之后，突然蹦起来大吼一声：迷路的魂哪，回来啊～～～ 这一声“啊”拖得长长的，经久不息，延宕不绝，回荡在饮马村的上空，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长长的尾音消失之后，大家还沉浸在尾音的惯性里发呆，直到远处的鸡鸣飘过来，大家才回过神来。 随后，端公便瘫软在身后的木椅上，两侧的徒弟赶紧上前，搀扶着端公走进了讲台边的棚子里…… 第二年暑假，我再次随父亲来到饮马溪，跟宿卫红一见面我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团长向元坤的手表后来找到没有？宿卫红说：好神奇，当天晚上，炊事员谭世榜就发现在一个土钵子里，那么多人吃饭，那么多钵子，到底是哪个藏的都不晓得，反正是找到了，我说郑家轩蛮厉害吧！ 多年后的今天，每当看到那些贪官被抓的消息后，我就想，郑家坤老先生的剁骂或许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全国推广，并发扬光大，让剁骂遍地开花。或许，这种带有神巫文化的剁骂能触及到贪官的灵魂，甚至会消灭蛀虫！ 端公郑家轩的剁骂，不仅是鄂西山区的民俗，更是一种道德的呼唤，一种对正义的坚守。它像一首古老的歌谣，飘荡在时光的长河中，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那些最朴素的道理。 作者简介：陈继斌1997年开始业余写作。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小小说协会会员，三峡诗词学会理事。已发表散文、小小说、报告文学、古体诗词500余篇。其中报告文学《聚焦彭正平》被湖北省组织部、湖北文联选入《大地之子》出版…… （谢绝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