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印

麦园

　　江南的冬天，是绵里藏针的冷。冷风裹着湿气钻进骨髓，在漏窗间蜿蜒成呜咽的箫声，最后凝在玻璃上结成薄薄的霜花。

每每至此，冷风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我拽回到那段刻骨铭心的北大荒岁月。

那片雄浑壮阔的黑土地，曾托起我们滚烫的热血青春，是我们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却也给我们留下了些许的遗憾伤痛。

厉功的冤案便是一道旧伤，如同冻伤的关节，总在记忆返潮时隐隐作痛——那些结了冰的往事，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于骨髓深处裂开细碎的响声。

　　1975年2月，十四道岗宛如一个被冰雪封印的孤村。

极目远眺，皑皑白雪无边无际，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在春天尚未来临之前，将一切生机与希望深藏在其中。

狗皮帽柔软的毛绒，挡不着嘶吼的狂风，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疼痛。飘飘洒洒的大雪，片刻能把人变成眯了眼的雪人。

大道北侧的泥草房，拉合辫墙泥巴斑驳，茅草房顶雪压乱草，唯有东西山墙的两只大烟囱，白烟袅袅飘向灰暗的空中，屋里的两只半拉油桶大火炉，可劲儿添板子，烧柴火，烈焰熊熊。

这是两间男宿舍，虽说有点破旧，它承担了知青们无数个寒冷冬夜的温暖和梦乡。

　　数百知青的大连队，经历了五、六个年头的热闹和活力，渐渐冷落。

临近春节，除了回家探亲的，连里的知青扳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冷清和孤寂如同阴霾一般，笼罩着山野里的连队。

难得食堂老赵，一个从沧州闯关东来到铁力的河北汉子，在那些新春的日子里，包子饺子大饼，变着法儿的改善伙食，给留在连队过年的知青们送来家一般的温暖，让这寒冷的冬天多了几分烟火气。

　　东北的冬天，昼短夜长，太阳早早就落下。山林遍野的十四道岗，黑夜里越显静谧和漫长。

我和厉功，住在道北的泥草房，他东屋，我西屋。九点一过，发电机熄火，电灯灭了，人都早早上炕思乡梦长了。

就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打更的老常头，刚从雪地里走进冰冷漆黑的连部外屋，一条黑影闪过，“谁？”，黑影不吱声，转身外逃，老常头意欲扑上前去，不料由此被黑影当头一击，血流满脸，晕倒在地……

老常头自小苦大仇深，老实本分，打更巡夜，从不打马虎眼。

可是这次老常头却栽了，栽在体力上，栽在年令上，栽在他巡夜的岗位上……

　　第二天清晨，从八十里外的团部匆匆赶来的保卫股老丁，走进宿舍带走厉功，全连哗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丁的审讯简单明确，贫农老常头被袭意识清楚，指认作案人“小统计”。

厉功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疯狂盘旋，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是统计，可我什么也没干。

本就说话絮叨的他，一着急更是结结巴巴，越是结巴说不清楚，越是事实清楚，这案子厉功坐定了。

　　厉功自被老丁带进科研班小茅屋的那一刻起，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狭小昏暗的空间让他窒息。

三天的审讯让他回忆案发当晚的每一个细节，满心疑惑与委屈 : “明明就在宿舍睡觉，我什么也没干，怎么就成了案犯？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案发当晚，我睡西屋，十个人的屋子，只留有三五个人。厉功睡东屋，屋里人更少，不久都睡死了，没人能为他作证，九点熄灯躺入被窝后，他是否伺机下炕出屋干了什么？

任他结巴絮叨，三天审讯后，案犯“小统计”，结论清楚，老丁回团部结案。

春节期间，正是连队学校放假的日子，连长指派我临时看守厉功。

2021年，通往欧根河的大道。

　　厉功，根正苗红，学生时期积极上进，早早入团，下乡后，担任连里的团支委，团支书，案发前数月刚从场院排调入连部任“小统计”，是连里的骨干和培养对象。

看守厉功的日子里，我深切地感受到厉功对正义的不懈追求，对清白的执着坚守，那眼神里的急切和痛苦，我至今无法忘怀。

科研班昏暗的小屋里，厉功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述说他的冤情。案发当晚，在老丁确定的时间点内，他根本来不及穿衣穿鞋系鞋带，摸进百米外的连部作案又匆匆回屋躺进被窝。苦于屋内人都睡死，谁能为他证明清白？

　　他嘴里絮絮叨叨，手里握着让他交代材料的纸和笔，不断地绘制所谓的作案路线图，计算着作案线上的每一个时间点，力求还原当晚的每一个细节。

纸张上的线条，计算的时间点，一笔一划，都是他对真相的声声呐喊，是他在黑暗中摸索光明的希望。

此刻的他，既有对洗却冤曲的强烈渴望，又有对未来的深深迷茫。

他常常盘坐在炕上，望着狭小的窗口发呆，心里想着，“怎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本该春天回家探亲，现在又如何向父母交代……”

2021年，苞米地。

厉功的父母在杭州家中，终于获知了些许信息，苦于年迈，未能从千里之遥赶去探望，只得委派厉功的姐夫，一个虎林插队的桐庐知青，来铁力探望厉功。

受厉功之托，上午团部大客车到达连队之后，我把厉功姐夫迎进了宿舍，简单交谈后，带他和厉功见面。冤情难诉，空气中弥漫着无言的痛楚，直让人心酸不忍。姐夫带来了杭州的家乡特产，带来了父母对厉功的无尽关爱，带来了父母对厉功的不尽担忧。除此，做不了更多的事，冤案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的渺小无力。

姐夫当晚睡在我的铺上，第二天清晨匆匆离去。兴许郎舅心意相近，见小舅子遭此不白之冤，内心难以平静，仓促间把刷牙漱口的小牙杯落在了我的脸盆里，小小的疏忽，正是姐夫痛心伤神的一丝流露。

　　直觉告诉我，厉功是此次事件的无辜受害者，他既无如他所言的作案时间，更无所谓的作案动机。为助他早日沉冤得雪，我答应了他的请求，代他往外界寄送申诉信。

他的第一封寄往有关部门的申诉信，是我从县邮电局代他发出的。当我把信投进邮筒的那一刻，仿佛也把厉功的希望投了进去。

厉功奋笔疾书，申诉信一封又一封，字里行间，满是恳切与不屈。每写一个字，都在向外界发出求救的信号。

他的内心虽万般无奈，却始终怀揣希望，那希望就像夜空中微弱的星光，支撑着他熬过了一个个漫长的日夜。

他盼望着这些信件早日传递出去，盼望着早日为他主持公道，盼望着早日为他洗却冤情。这份信念，支撑着他在无助中独立前行。

2021年，老连队尚存的残破家属房。

　　就在那年初夏，我回杭州探亲，受厉功之托上他家看望他父母。

他家住艮山门外，铁路局家属楼，住房宽敞。厉功母亲，一个让人一眼就感觉特别和蔼亲切的慈祥老人。

我尽量祥细地述说厉功的近况，又不能让她有过多的担忧，告诉她厉功从未放弃。老人家频频点头，声声嘱托，眼中的丝丝忧虑，殷切期盼，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时光悠悠流逝，厉功的冤案一直没有得以昭雪。

虽说撤去了对厉功的拘押，从科研班的小黑屋里搬回了集体宿舍房内，终于能回家探亲看望父母，但他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和众人不一样的落寞，总似有一道无形的壁垒，把他和众人隔离。

黑土地广袤的原野，一派生机。唯有厉功独行的背影，极目远方，始终在那守望正义的曙光……

那背影是如此的坚定，又是如此的令人心酸。

2021年，泥草房早已不见踪影，砖瓦房的连部也已成了一片瓦砾。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知青大返城如潮水般涌动。北大荒的知青，告别黑土地，满怀憧憬，返回家乡，从零开始，开启新的生活。

厉功终也返回故乡，重新开始了人生的旅程。

1985年，一位原农场(兵团)的老领导到南方疗养，竟意外传来一惊天消息，十四道岗黑夜偷窃袭击案件，真凶落网。案犯系刚从学校出来的本地小子，想着连部有钱，弄几个花花，遂起了这个歪念。钱财尚未得手，棒击了打更人，断送了小统计的前程。善恶自有天报，在哈尔滨故伎重演，不期落网，抖出前案，认罪伏法。

　　当真相从民间渠道传开，最终传入厉功的耳中，厉功竟然异常的平静。

虽然没有一级组织，向厉功发出一字正文平反，但岁月让人变得淡然。随着年令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对此厉功已经释怀。过去的已经过去，不要让过去束缚你的现在。正如斯蒂芬 · 科维所言 : “宽怒是给自己的礼物，不是给伤害你的人的礼物。”

黑土地见证过我们的青春激昂，也目睹了正义蒙冤的不堪。

也许，我们这代人最宝贵的遗产，是把伤痛化作了护佑春天的图腾。

 当孙辈把“知青” 当作生词来查阅，遗忘便成了最温柔的平反。

文中人物厉功、老常系化名。

作者2021年回老连队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