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越南打仗的日子里,睡觉是件折磨人的事情。二月份的越南虽说还没进入雨季,但老天爷翻脸却也快过翻书,忽而下雨忽而又太阳高照,而且昼夜温差很大,中午像是夏天,到了夜里又回到了冬春。</p><p class="ql-block">部队出境那一天是个大晴天,因为要急行军,官兵身上只穿了衬衣和夏季军装,从北方带来的棉衣、绒衣和被褥全都留在了境内,到了夜里就冻得直打哆嗦。好在每人还带了件老式的方形雨衣,既当衣服又当被褥,御寒和睡觉就全靠它了。</p> <p class="ql-block">打了几十年仗的越南,很多山上都挖有堑壕,因为淫雨,堑壕里积着些水,水深的部位像是水沟,水浅的也是泥沟,猫耳洞更是个泥窝。连队每占领一个高地,天黑下来,宿营就成了问题,睡在堑壕外边泥水少些,但是太暴露,也很冷。重新挖个猫耳洞钻进去吧,还没挖好可能又要转移了。掂量一番后觉得还是睡在堑壕里好。可是堑壕里有积水,怎么睡呢?</p><p class="ql-block">先顺着山坡在低洼处挖个豁口,把堑壕里的水放掉,壕底剩下稀乎乎的泥巴。然后让士兵拽很多草来,蓬蓬地丢在堑壕里,几乎与上沿平齐。一个士兵抱着枪,裹紧雨衣,顺着堑壕边沿趴下来,再翻身滚进堑壕里,人就仰面朝天陷落下去了。其它士兵再往上盖些草,一个人位就安顿好了。</p><p class="ql-block">这样一来睡得还真香,隐蔽性和保温问题都不在话下,只是雨衣遮不住全部的雨水,睡觉醒来,领口和裤脚还是湿漉漉的,雨衣里也会淋进去一些水。水是温热的,爱干净的士兵会提起雨衣的边角,把雨水兜在一个小窝里,用来洗把脸,浸湿了毛巾擦一擦上身和裆部。</p><p class="ql-block">在越南与其说是睡觉,其实士兵也只能轮流睡上三两个小时,因为很多兵力要用在夜间防卫上。班排长们要查哨巡夜,睡的就更少。而且你这个山头寂静下来了,但远处别的山头又炮火连天起来,一夜里总要折腾几回。</p><p class="ql-block">这时候我总爱趴在堑壕边沿往远处看,友邻部队的山上火光爆闪,如同除夕夜的鞭炮,密集的射击中还会打出许多曳光弹,从一个高地集束射向另一个高地,像是将无数条闪电扽直了又放倒在了地平线上——那是步兵在为炮兵指引目标。</p> <p class="ql-block">目标指处,顷刻之后惊雷滚滚,战争之神的光焰照亮夜空,每一个炸点都像一簇绚丽的烟花,让天地迅即闪亮又缓缓止息。有时候山上还会不明不白地升起些信号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断续的强光会把视觉的距离感收短,把白天看上去辽远而开阔的山势收缩得像一个摆在眼前的作战沙盘。天幕下的崖壁、山涧、树木和竹丛会随着信号弹的不同光焰而变幻着颜色,单看上去像一尊尊盆景,整体上又宛如一幅木刻画作,明净而委婉,那是任何人造的影视场景都绘制不出来的。战后我总想,美术家们如有机会见识一下夜间的战场,一定会创作出惊世画作来。</p> <p class="ql-block">越军的特工队白天打麻雀战,夜里打老鼠战,时不时就听到某个山头上爆豆般地响起一阵枪声,闹不清怎么回事,让人老得睁大眼睛提防着。个别新兵心弦绷得太紧,猫耳洞外一有响动,举枪朝外就打,所以在阵地上你想出洞拉尿也要先探出半个脑袋,吆喝几声告知四邻,以免发生误会。</p><p class="ql-block">我是班长夜里要查哨,我倒是没有被打过枪,但被对方拉过枪机,近距离拉枪机的金属声响在夜里特别瘆人,听了几次后不敢再马虎,每靠近一个猫耳洞前都先要压低姿势对答口令。有时对方太紧张,口令不凑效,干脆就直接报上姓名,再不行就高声叫骂起来:“格老子我是班长!把枪给我收好啰!关上保险说话!”</p><p class="ql-block">双方都确认无疑后再靠上前去,与惊愕的士兵在堑壕里抽支烟聊几句,再去下一位置。一圈走下来天已放亮,揉揉眼歪在堑壕里昏死几刻钟,算是睡觉了。</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要如此苦逼?只管放胆睡上一觉不行吗?不行。友邻营队曾抓了个偷袭的越军特工队员,从其身上搜出一张地图,看了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图上清清楚楚标注着哪个营在哪座山上,我们也在其中。如此一来你还敢倒头睡觉吗?</p><p class="ql-block">对我来说,或是对很多人来说,不能睡觉的原因除了警戒防卫,还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缘故:战场上熏破天的尸臭味。</p> <p class="ql-block">我们不是最先出国作战的,等我们出境时,沿途已经有越军的尸体和死牛、死猪在腐烂发臭。尤其是死人的尸臭,它是弥漫性的,不受风向控制,并且具有穿透力,到了夜里就更强劲。那尸臭味彷佛是被不死的灵魂牵引着,远远瞄准了你飘摇而来,让你避之不及,掩鼻无用,让你在本来就极少的睡眠中穿插着噩梦,梦到一些悲惨而惊悚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奇怪的是,在漫天的恶臭中,居然还夹杂着一丝丝花的异香。春节过后打响的这场战事,正是东南亚百花盛开的时节,花的芬芳与各种恶臭交织在一起,陪伴着你打仗,陪伴着你睡觉。白天奔行作战倒是顾不上气味了,但夜里睡觉时,担任警戒时,那复杂的气味阵阵袭来,让你的心情也复杂起来,想家人,想生死。</p> <p class="ql-block">夜里睡不好,白天就要强打精神,实在熬不住了还要插空眯一会儿。这一天是个出奇好的大晴天,当午烈日高照,我们排占领一个高地后,士兵们困乏得站着就睡着了,排长无奈,看了看手表说,那就休息个把小时吧,但一定要隐蔽好。</p><p class="ql-block">这是个光秃秃的山头,没有树木也没战壕,据说这样的光山是前些年美军的凝固汽油弹所致,因为温度太高且燃烧持久,连树根都烧死了,所以很多年后地上只长了一层薄草,想隐蔽下来着实难办。</p><p class="ql-block">我找了一处山水冲出来的小土沟,让机枪手石三荣到山脚砍了些竹杆,搭在小沟上,盖上几件雨衣,绿色的一面朝上,再拽些草苗掩在上面,然后让全班虫子似地爬进去。我对大家说,只能睡个把小时,否则草叶晒变色了就隐蔽不住了,一通炮弹打来,都得完蛋。 </p><p class="ql-block">还好,炮弹没有打过来,大家睡了个短觉。一小时后排长把我叫醒,但士兵们却还在酣睡,喊了几声没有用,只好把几件雨衣全掀掉。士兵一个个爬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我看到大家竟是满身的红蚂蚁,满脸的疹子,让人看了从心底打寒颤,即使这样也没能把酣睡的士兵咬醒,你想想那得有多困。</p><p class="ql-block">对越作战后期,战事相对稳定,连队不再频繁移动,但仍不能睡个安稳觉。为什么?</p><p class="ql-block">跳蚤。</p> <p class="ql-block">俗话说“北方虱子南方蚤”,这两路神仙不知道为什么总爱与战争打交道,红军时期爬雪山过草地也始终跟从着,两万五千里不离不弃,毛泽东笑称其为“革命虫”。眼下,革命虫又在越南的山头上闹起革命来了。 </p><p class="ql-block">对于前沿的步兵来说,最安全的所在就是猫耳洞了。一条环形的堑壕串起许多内里拐弯的洞穴,每个洞穴里都蚕蛹似地安顿着一个士兵,虽说不能让你舒展开四肢躺下来,但四围土壁却给人以安全感。在家靠着娘,在外靠着墙,本性使之然。</p><p class="ql-block">一孔猫耳洞能把外面的淫雨、火光和隆隆的枪炮声顿然屏蔽掉,在悸动与纷乱中给人以喘息和思索的狭小空间,也把七情六欲压缩在了这个方形或圆形的洞穴里,枪炮声一旦停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种与世隔绝的存在感会让人的思绪变得明晰而遥远。</p> <p class="ql-block">在洞里,你可以看看女朋友的照片,想想年迈的父母,悔悟以前做过的许多错事,发誓只要能活着回去,一定孝敬父母,关爱亲朋,尊敬世间连同猫狗在内的一切生命,脱胎换骨做个好人。并且还要告诉身边所有的人,和平是何等的珍贵,人类应远离战争……想着想着,人就睡着了。</p><p class="ql-block">然而跳蚤却要把你弄醒,十二分地操蛋!</p><p class="ql-block">搞不清那么多的跳蚤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是越南的山上原本就有这东西,獐麂狸猫之类应该是其源头。</p><p class="ql-block">但更可能是另一原因所致:因为夜里太湿冷,衣被又留在了境内,士兵们曾到山下空无一人的村庄里拿了些被单、线毯用来御寒,岂不知却把跳蚤带上了山,看来越南乡下的卫生习惯不敢恭维。</p><p class="ql-block">于是士兵就把被单线毯扔出去,换上干草。但跳蚤照样猖獗。</p><p class="ql-block">士兵干脆跳出猫耳洞,扔下一把火把干草烧了,再连灰烬都铲出去,可跳蚤顶多消停小半天,往下依旧猖獗。</p><p class="ql-block">浑身上下奇痒无比,不停地拍打抓挠,有时一巴掌拍下去手掌上会有一点异物感,用劲搓几下,再用指甲狠狠一挤,“啪”的一声,极其解恨,极有成就感,比毙了个敌人还过瘾,但是落下的包疹却难以消除,星罗棋布,裤裆里最多,那是跳蚤的作品。</p><p class="ql-block">包疹由点到面慢慢开始溃烂,流出的黄水和衣服粘在了一起,于是有湖北兵惊呼:咦呃!这是疥疮咧!广东兵尖叫:哇哇哇!吾系毋系染上麻风病了哦!</p><p class="ql-block">排长很着急,叫人找来军医。军医一看,说,哪是狗鸡巴的麻风病,就是跳蚤咬的嘛,扔下几瓶紫药水就走了。于是枪炮声一响,猫耳洞口就会探出些花花绿绿的脸来,涂了迷彩似的。</p> <p class="ql-block">几年以后,一位军校学员在老山战场实习后分配到连队,对我说起在前线的日子,最遭罪的就是潮湿和虫咬,先从裆部开始烂,再往后身上就没块好皮了,抓挠得像只花豹,最后干脆光着身子窝在猫耳洞里,有情况了才急急穿上衣裤,有几回还光着屁股开枪。好在国家很快就研制出了专门对付虫疥的药物,解决了战争之痒。</p><p class="ql-block">我听了以后连说惭愧,倒不是稀奇那点儿药,而是悔悟当年怎么就没想到也脱成光个腚呢?“脱得光睡得香”,到南疆打仗竟把北方的这句老话给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贵丁 2025.3.19</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