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耶律察割之死》

有锐度的媒体人张国勇

作者/张国勇

　　浑河解冻的第三日，雾凇弥漫浑河两岸树丛，那时的浑河不叫浑河，叫贵端水。那一树树雾凇宛若白白的梨花，压得贵德州官道旁的老枝直颤。

贵德州州城位于浑河之畔高尔山下，耶律察割策马掠过荆棘树丛，晶晶亮亮的雾凇白盐般撒在身上，他脚使劲儿敲打马肚，蹀躞带上悬挂的错金铁炼锤撞得鞍鞯叮当。他刻意将右手蜷在狐裘里——自去年秋狝故意让海东青啄伤虎口，这“手疾”便成了不携弓箭的借口。

“泰宁王倒是清闲。”东丹使臣萧斡里剌从窑场打马而来，鞍袋里露着半截大官窑烧制的黑釉鸡冠壶。察割瞥见壶身未褪的草木灰，便知这是前日才出窑的新贡品。自太宗年间贵德州设窑，这种仿皮囊形制的瓷器最得捺钵骑兵青睐。

　　察割用契丹语朗笑：“听闻南朝汉儿新制了莲花温碗，萧兄何不讨来与这鸡冠壶斗彩？”

察割刻意将“汉儿”二字咬得轻佻，果然见萧斡里剌面色微僵——这位述律太后安插在贵德州的眼线，母亲正是察割带兵从锁阳城掳来的西北汉女。那场撕杀从早晨到黑夜，一共3天2夜，攻城的契丹人死伤惨重，这让察割在破城后下了一个极端命令，除手艺工匠和女人之外，所有男性一律处死。

暮色染红高尔山辽塔第九重檐角时，察割踏进父亲耶律安端的穹庐。七十岁的老明王正在试穿春捺钵的紫罗地金绣云肩，侍女跪捧的鎏金银冠上，密布着象征火神的萨满纹。

察割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顶金冠下，父亲与伯父阿保机争夺夷离堇之位落败的旧事。

　　七月的捺钵行帐飘着马奶酒的酸香。察割跪在世宗赐的豹皮茵褥上，看年轻君主醉眼乜斜地抛来奏章：“屋质又说你要反！”羊脂纸上是耶律屋质龙飞凤舞的契丹大字：“察割弃父奉君，犹牧人弃其羊群而逐孤狼...”

他重重叩首，让束发的玛瑙璎珞扫过毡毯：“臣愿剖心自证！”藏在怀中的大官窑瓷片却硌得肋骨生疼——三日前他亲手砸碎进贡的缠枝牡丹纹梅瓶，用碎瓷在萧斡里剌脖颈留下致命切口。此刻那具尸体正躺在浑河滩涂，怀里揣着伪造的述律太后密信。

　　世宗忽然用汉语叹道：“你们契丹儿郎总说‘三耶律’，却不知朕这混着渤海血脉的，连春水秋山都比人慢半拍。”察割嗅到他袖口沾染的佛妆香气，那是留守贵德州的王妃萧氏用黄栌汁混着鹿脂调制的秘方。

火神淀的枫林浸在血色里。察割摩挲着新得的玛瑙碗，看耶律盆都带人将醉倒的世宗拖出金帐。他特意选了萨满跳神的时辰动手，远处祭坛的火光映得九层辽塔忽明忽暗，仿佛被惊动的山灵正透过塔身佛龛窥视人间。

　　“泰宁王当真要学渤海人用覆面？”盆都踢了踢柔贞太后的尸体，金丝网络下的面容还凝着惊诧。察割将玛瑙碗揣进蹀躞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随父征渤海时，那些带着鎏金面具赴死的贵族——原来死亡的气味不分契丹汉儿，都是铁锈混着松烟的味道。

初雪覆上高尔山时，耶律屋质的皮室军已将行帐围了三日。察割握着半截断箭在冻土上勾画，箭杆渐渐显出贵德窑场的地形。若是当初听那个汉人窑匠劝说，在瓷胎里掺入玉屑而非黄金，或许烧出的器皿不会这般易碎。

　　帐外忽然传来《鹰猎曲》，察割知道是敌猎来了。这个总爱在春捺钵时给海东青脚环缀铃铛的年轻林牙，此刻捧着耶律璟的鎏金银壶：“寿安王说，若献玛瑙碗...”话音未落，察割已大笑掀翻桌案，四十斤重的青瓷虎子轰然碎裂，露出藏在夹层里的东丹王印——父亲至死攥着的权力象征，终究比不过一只玛瑙碗。

当耶律娄国的弯刀剖开他胸膛时，察割最后望见的是贵德州方向。风雪中隐约传来窑场开窑的钟声，混着浑河冰裂的脆响，像极了那年春猎，萧氏戴着佛妆在他掌心写的契丹小字：“捺钵终南去，王旗逐日斜。”

　　耶律察割死后，贵德州频发兵火水患，贵德州城被兵火焚烧大半，怒涛吞噬牧场农田，牲畜死于野，良田颗粒无收。萨满巫师称是弑君逆臣耶律察割怨灵作祟——此人因火神淀之变被碎尸，残魂化蛇，盘踞浑河之下，每逢雷雨便兴风作浪。

一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作法的萨满突见察割现形，久驱不散，怨灵附体，借萨满之体向浑河岸边狂奔，投入洪峰似黑蟒向大官窑而去，一座座官窑尽数被毁，留下一地残片。诛杀察割的契丹贵族耶律娄国，在一件残缺的陶瓷枕上发现一行字：“九缸十八锅，不镇双塔难平波”。便急召奉国寺里的契丹法师共议。

辽道宗大安四年，高尔山大兴土木动工修塔。西塔以青砖仿契丹皮囊壶形制，塔身八面佛龛刻萨满火神纹，龛下飞天浮雕手持炼锤，暗合察割被碎杀之刑；东塔则用渤海旧窑残瓷奠基，塔刹嵌耶律察割生前佩戴的玛瑙璎珞，以其遗物镇其魂。

两塔落成之夜，浑河骤静，河底传出铁链断裂声，自此水患绝迹。后世传，西塔佛龛藏察割骨灰，东塔地宫封其断刀，双塔如锁，永锢凶魂。每逢春捺钵，契丹贵族绕塔三周，投黑釉鸡冠壶入浑河，祭文曰：“塔影分阴阳，贵德长安宁”。

又一年，当春天的野花铺满东西辽塔基座时，大官窑的窑匠们正将掺了玉粉的瓷泥揉进春水重开窑炉，一件件涂满黑釉的瓷器摆满码头，一艘艘挂满帆的货船正向贵德州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