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围墙》（15）父亲母亲

雪花

文字编辑/雪花❄

　　紫嫣父亲的哮喘病又犯了。医生说他的心肺功能十分衰弱。心脏不能自行闭合，就像一个吹大了的气球，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

从高铁上匆匆下车的紫嫣，就像一只离弦的箭，一头扎到父亲的病榻前。92岁的父亲半卧在床上，清癯的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就像一颗百年老树闭合着疲惫的双眼，半张着的嘴像山洞一样，发出哼哧哼哧沉重的呼吸声。紫嫣呆呆地注视着父亲沧桑的面容，眼里涌出有些心酸的抑制不住的泪水。

“你回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将父亲唤醒。他睁开朦胧的双眼，一刹那间就看见了紫嫣，仿佛整个房间一下子亮起来了。紫嫣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提起笔在纸上写到：

“冬天容易受寒，你这次是因为感冒引起哮喘。以后起夜要注意穿衣服，避免感冒。不感冒发病的几率就会减少。”

父亲勾着背，眯缝着眼睛，摇晃着颤抖的双手，他那青筋暴起的像树皮一样粗糙而苍老的手端着女儿娟秀的笔迹一字一句地念完后，就用工整的宋体费力地写到：“喘得难受，这个冬天怕是过不去了。”

紫嫣愁着父亲那像稻草一样枯萎了的银发还在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就用坚定的笔端写到：“不会！你会挺过去的。过了这一关，又是十年。当年你闯过那一关，不是又活了三十年吗？！”

父亲那灰暗的瞳仁似乎就擦出一道火柴点燃的光亮。

父亲六十岁那年患了冠心病。他的心脏绞痛得像一伸一缩的拳头一样难受。医生建议他安心脏起搏器，或许还能活三到五年。他没有安起搏器，而是拿着一本《自我保健穴位推拿》的小册子在研究。他躲过家人担忧的目光，钻进了神秘的按摩世界里。一年后，他用他的按摩术神奇地疏通了堵塞的几根血管，这个倔老头，用他的从容和淡定奇迹般地又活了三十年。

紫嫣的母亲佝偻着背，杵着拐杖，歪着身子走过来，她将那双僵硬的长着冻疮的手伸进冰箱里鼓捣着，很快捞出一大堆蔬菜，嘴里嘟嘟囔囔地吩咐紫嫣吃什么菜。

紫嫣系上围裙，戴上袖套，很快投入了家务活。她麻利地在电磁炉上烧了几壶热气腾腾的涨水备用。不多功夫，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稀里哗啦的流水声，嘁嘁嚓嚓的炒菜声；屋子里散发出米饭的清香味，西红柿炒鸡蛋的蛋香味，还有绿茵茵的白菜在火上嘟嘟冒着气泡的气息全都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开饭了。香喷喷的饭菜端到桌子上，紫嫣将床上软绵绵的父亲小心地扶到饭桌前。二老坐下后，紫嫣站着给他们盛饭，一个劲地往他们碗里夹菜。看着他们一口一口吃下去，听着他们有滋有味地吧唧吧唧嚼得那么香，紫嫣想到童年，阁楼里飘出的那种诱人的红烧肉香气扑鼻的味道，把她馋得口水直流。那时，母亲把宝贝女儿含在嘴里，紫嫣就是闻着母亲暖暖的、甜甜的味道一天天长大的。现在，望着桌子上自己做的饭菜，她好像有些累了，一点胃口都没有。

　　下午的阳光缓缓地透过玻璃窗倾泻到阳台上，倾泻在父亲那银灰色的发丝上。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份《中国剪报》，不戴眼镜的眼睛眯缝着凑近报纸，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眉宇间那份专注的神情令人感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是一串串密码符号，等待着他去破译。父亲的世界是一个阅读的世界，他总是用那双视力不错的眼睛阅读着他的晚年，阅读着人生，阅读着这个世界。

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紫嫣站在母亲背后给她按摩。她摸到母亲的额头，布满了密密层层的沟壑，她的两个太阳穴已经深深地沦陷了。紫嫣的眼前浮现出2007年的春节，含辛茹苦的母亲6点种就起床为熟睡中的一家人做出了三种花样的早点，可她眼前一黑就晕倒了。74岁的她患了脑梗。昏迷醒来后，一睁眼就挣扎着要起来。医生说她的半边身子可能要瘫痪，十二年过去了，她歪着身子照样行走，照样活着。这就是母亲，就是那个坚韧不屈的母亲。

紫嫣捶打着母亲的背。母亲的背更驼了，像沙漠里行走的骆驼，她那弯弯的背上托着她的三个儿女，托着岁月的艰辛，托着时光的背影。紫嫣的脑海里闪过那个遥远的星期天的清晨，母亲挑着一家人的衣服到刺骨的河水里涮洗，当暖融融的太阳晒到床头时，刚睁开眼的紫嫣透过窗棂，看见母亲勤劳的背影正在四合院的铁丝网上晾晒衣服，那些湿漉漉的衣服不断地滴淌着水珠儿，就像是一串串亮闪闪的钻石，一颗一颗慢慢往下掉……

“嫣儿，妈妈就是放心不下——你的类风湿，”按摩完的母亲拉着紫嫣的手，晶莹的泪花在她那暗黄的眼珠里打转，“要是我遗传给你的我还想得通，可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这个病啊……”

　　临睡前，紫嫣扶着摇摇晃晃的父亲上床。脱下沉重的外套，父亲撅着嘴，像吹口哨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一瞬间，紫嫣感到父亲的心脏都快要从口里蹦出来了。等父亲睡下后， 紫嫣回屋。她在床上翻腾着快散架的骨头，倦意袭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嫣儿——嫣儿——”睡梦中她突然听见一阵嘹亮的叫喊声。是父亲在喊她。 紫嫣“腾”一下，像弹簧一样裹着被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战斗打响了！”她飞奔到父亲的房间里。原来是父亲的尿壶打翻了，洒得床上、地上、身上到处都是。父亲求救的目光眼巴巴地愁着她。紫嫣又飞快地跑回去三下二下地穿了衣服赶过来。

这时，只见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半个身子装进衣柜里翻腾出一大堆衣服。她的腿上套着一条毛线裤，露出光光的脚杆，她的身子空荡荡地在敞开的外套里摇来晃去，就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电线杆。她咕咚咕咚塔拉着樱桃树皮一样干瘪的嘴在埋怨父亲：“叫你不要吵醒嫣儿，你看你……”

紫嫣赶快接过母亲手里的活。父亲狼狈地坐在床上，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依从着女儿。

新的一天开始了。紫嫣那绷紧的琴弦再也无法松弛下来。紫嫣在心里说：“爸爸妈妈，我不能不好好活着，我没有理由放弃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