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要有一座泰山

梅桑榆

胸中要有一座泰山

泰山因雄峙于平原，主峰与周围山脉高差巨大，对比强烈，故更显高峻；又因历代帝王多登山封禅祭祀，以谢天帝“授命”之恩，使其神圣无比，以致势压众山，号称“五岳独尊”。

多年来，我乘火车往返于南北二京数十次，皆只从车窗远望其雄姿，眺望之际，关于泰山之种种传说，如同缭绕峰间之云雾，更增其神秘之感。丙申之春，我终于携妻入山，一享登顶之乐。我已值望七之年，且有三高之症，视登山为畏途。好在入山门便可乘车，直抵中天门，后乘缆车，扶摇而上，南天门瞬间可达。此处距泰山极顶，仅四百余米，山景渐佳。

举目而望，但见古建筑群参嵯错落，峭壁之上，石刻渐多，山道之中，游人簇簇，令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与妻拾阶而上，经南天门、过天街、入东神门、览碧霞祠、赏摩崖石刻，不觉便至玉皇顶。一路观景拍照，竟不觉累，不禁暗喜腿脚尚灵，体力尚可。登山前所购之拐杖，竟成累赘，每逢拍照，要放下拾起，不胜其烦。

玉皇庙位于泰山之极顶，大殿内供有玉皇大帝铜像，殿前立有极顶石，石上有“泰山极顶——1545米”字样。极顶石周围石栏上挂满铜锁，据说那是同心锁，又说在此挂上一锁，可以锁住福寿。大殿西面墙上镶有“古登封台”石碑，据传为历代帝王登山封禅、设坛祭天处。入庙游客，有的在院内大香炉前上香，有的在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像前跪拜，乞求保佑。我与妻皆不信神佛，每入寺庙，只为览奇，从不烧香磕头，故皆望望而过。

庙宇东有观日亭，可望“旭日东升”；西有望河亭，可观“黄河金带”。四周有观景台，我于台上极目而望，但见云天高远，众山皆小，令我不禁想起杜工部《望岳》一诗。我写作之余，兼习书法，此诗已书写多遍，虽然未登泰山，却也可以大致想象出诗中状写之情景。今日登临极顶，方另有所感：《望岳》为杜甫二十四岁时所作，千古绝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青年杜甫以诗言志。

他的远大志向，在其诗中多有表露，表现政治抱负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表现其文学创作的雄心有“气劘屈（原）贾（谊）垒，目短曹（植）刘（桢）墙”。登泰山只是一时之举，他的胸中就有一座泰山，具有“凌绝顶”的理想而不畏艰险、勇于攀登，终于达到俯视一切，“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我又由杜诗想到孟子所言：“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其实孔子不登泰山，依然可以“小天下”，因为他胸中也有一座泰山。

然而，对于许多人而言，泰山只是暂时垫高了他们的脚跟。他们于“一览众山小”之后，回到平地，仍然“四顾山皆高”，有的为生存而竭力，有的为夺利而血拼，有的为争权而费神。环顾周围，一个小小处长乃至科长，都是一座“泰山”。泰山可登，而这些现实生活中的“泰山”，则耸立于前，难以逾越。有的甚至如五行山，压得你不遇唐僧出手解救，休想出头翻身。

至于省部级大员乃至更大的官，简直就是昆仑山与珠穆朗玛峰了。既如此，一些人也就难免见官员而屈膝，遇大款而弯腰，为求赏赐，不惜自贬人格，一脸媚笑，满口谀辞。更有所谓学者、作家、艺术家之流，全无廉耻，不拍马献媚简直没法活。

桑榆以为，作为普通人，胸中也要有一座泰山。普通人胸中有泰山，当然不是要像杜甫那样成为千古诗圣，也不是要像孔子那样成为万世师表，而是要有一种“凌绝顶”的精神境界。有了这种境界，就不会再“四顾山皆高”；有了这种境界，就可以挺直脊梁做人；有了这种境界，就会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惧艰难险阻，奋勇攀登。

或问：我等凡夫俗子，胸中何以能有一座泰山？答曰：读书也，养气也，自尊自强也；名利，虽我之所欲，但不走歪门邪道，求诸己而不乞怜于人也。能如此，自可观高官富豪者流，如凌绝顶而览众山，不仅可以笑看其行状，而且可以洞察其本质。虽为草民，也可藐视权贵，笑傲江湖。

若为作家，胸中更要有一座泰山。以“凌绝顶”的高度俯瞰尘世，方可俯察历史，审视当代，将万事万物，纳于眼底，任我品评。笔锋所及，帝王与囚徒、富豪与乞丐，皆一视同仁，当褒则褒，当贬则贬，不因人贵而隐其恶，不因人贱而掩其美。反之，大至帝王将相，小至一方之长，环顾皆山，山山压顶，下笔为文，涉及这些山一般人物，必战战兢兢，瞻前顾后，气短手软，难以秉笔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