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默 化</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0型血,也就是所说的万能血型。不知是因为血型还是因为个性,他逝去的时候只有五十四岁,而在他这不算很长的生命历程里,却为了挽救他人的生命五次献血。两次是给单位的同事,另外三次献予的、竟然是彼此都不认识的陌生人。</p><p class="ql-block"> 自己虽说比同龄的孩子记事早些,但毕竟是父母结婚九年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对于在出生前和不记事时期父亲献血的事,是听奶奶和母亲闲聊时提起的。而且她们在说起的时候,语气里都或多或少地带有担忧和埋怨。也能理解她们,因为在那还没有科普此类知识的年代,特别是奶奶那个年龄段的老人,会觉得把自己的血抽出去给别人,就是犯傻,挽救了别人的生命,却祸害了自己身体。</p><p class="ql-block"> 自己记事后,亲见了三次父亲给人献血。记得在三、四岁那年,开春挖婆婆丁的季节,有一天中午,单位离家近的母亲先行到家,与奶奶一起把饭菜收拾上炕桌,全家人都等父亲回来好一起吃饭。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父亲回来,怕耽误母亲上班,家人只好先吃了。奶奶把先给父亲留出来的饭菜放进了锅里,母亲临上班的时候说,她到单位就往父亲的办公室打电话,问清就回来告诉是怎么回事,让奶奶别着急。</p><p class="ql-block"> 母亲上班后,奶奶碗都没刷,就牵着我的手出了家门,从家的大门往北不到二十米,就是大道由北向南的一个拐弯处。父亲的单位在北,母亲的单位在南,站在这个拐弯道口,父母谁回来,都能第一时间看到。不多时,母亲回来了,她告诉奶奶父亲在林业局医院。这时我明显感觉到奶奶握我的手紧了,母亲也看出了奶奶的紧张,赶紧补充说:他没事,是他单位的一个工人在卸钢筋的时候,出了工伤,肚子让钢筋刺穿,单位安排人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他也跟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领我回到家,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家里的大门有了动静,父亲回来了。奶奶赶紧迎上去,问的什么,答的什么,我都没听清楚,只见父亲径直走到炕边,让奶奶给拿个枕头,说自己太乏,不想吃饭,就想睡一会儿,完后就头朝里躺下,接着就沉沉地睡去。奶奶好像猜到了什么,一边给父亲脱鞋盖被,一边叹气。傍晚,母亲下班带回的消息验证了奶奶的猜测,父亲给那个重伤的工人献血了,而且是献血的人当中,献的最多的。奶奶心疼地一边冲红糖水一边数落,为了安抚奶奶,第二天上班之前,父亲下了保证:说以后不再让家人担心,这次献血,就是最后的一次。</p><p class="ql-block"> 后来,奶奶身体抱恙,不得不迁居去了气候好一些的叔叔家。我因为无人照看,还不到六周岁,父亲就给虚报了年龄蒙混入学了。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要去长春出差的父亲,带上了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准备顺便回德惠老家看看。乘坐的火车到通化车站就是终点了,需要在通化车站候车室等上几个小时,然后转乘去长春的火车。因为是夜行车,父亲买了卧铺。天色渐黑的时候,车站的广播响了,大致的内容就是:本站的一名调车员受重伤,急需0型血,希望0型血的同志,发扬救死扶伤的精神,去医院输血。</p><p class="ql-block"> 不知怎么,听了这个通知,心立刻紧绷起来,下意识地瞄了一眼父亲,还好,他只是把手中正看的书,扣在膝盖上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看了起来。十分钟后,广播又重复了同样的内容,只是开头添了句“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再看父亲,他把手中的书合上了,我有些紧张地耵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把书收进了包里,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然后又重新坐下,自己的心可算松弛了点。可不到十分钟广播又响了,内容还是输血通知,而且是联播了三遍。父亲再次起身,恰好这时有一个穿工作服的车站工作人员经过,他迎来上去,询问几句后,就对那个工作人员说:那麻烦您照看一下这两个孩子,完后又对我说:看好弟弟别乱跑,爸爸一会儿就回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去干嘛,抱住他的大腿哭着说:爸爸您别去给人输血,您要是输血输病了,我和弟弟怎么办?可爸爸却让那位车站的工作人员拉住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工作人员拿上我们随身的行李,把我和弟弟领到了候车厅里的值班室,和值班室里的人做了交待之后离开。我和弟弟被安排坐在靠门口的凳子上,透过门玻璃,能看清候车厅。我们就那么眼巴巴地耵着候车厅的大门,盼望着父亲早点回来。广播又响了,这次不是输血通知,是通知去往长春的旅客要开始进站检票,让旅客排好队,等待检票。我着急了,想去候车厅的大门口,却被值班室的工作人员拦下。检票开始了,我和弟弟却只能隔着玻璃看站排的长队渐渐缩短,直到全部进站。</p><p class="ql-block"> 等车站的广播再次响起的时候,内容已经是:送站的同志请注意,开往长春的某某次旅客列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车了,请上车送站的亲属赶快下车。听到这儿我急的哭了,弟弟也跟着哭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刚才带我们到值班室的车站工作人员,和另一位穿公安制服的人,一同搀扶着父亲跑了进来。父亲的脸色发白,满头的虚汗,那位穿公安制服的叔叔背起弟弟,牵上我,另一位叔叔一手提我们的行李,一手仍然扶着父亲,连车票都没顾得检,就跑进了车站。那位公安叔叔一边跑一边说:卧铺车在车头那边,来不及了,就近的车门上车,到车上再往前走。就这样,我们在乘务员就要车门的时候,登上了火车。</p><p class="ql-block"> 上车的时候,送站的那两位叔叔向乘务员说明了情况,我们很快就被送到了卧铺车。卧铺车上的乘务员可能也得到了站方的通知,她热情地端来了开水,还加了糖,并过一段时间就来询问一下父亲: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对我和弟弟也格外关照,不仅给我们拿来了小人书,还把自己带的饺子拿给我们吃。那时毕竟还小,孩子的满足感在顷刻间就能产生。在这样被人善待、被人优宠的氛围内没过多久,就把刚才因为担忧和焦急,对父亲抱有的埋怨和不满给忘却了。隐约地还为父亲用他的所做,赢得了这些的尊重和优待,由生出自豪感。我答应父亲,回家不向母亲讲他在通化车站,给不认识的人献血的事。虽说后来母亲还是知道了,但当她埋怨父亲在车站那么乱的地方,扔下两个孩子,去给陌生人献血,就是对孩子不负责任时,自己站出来纠正说:爸爸没有扔下我们,他把我们交给了车站的工作人员。这样的纠正,应该是对父亲所作所为的支持和认可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最后一次献血,是自己小学快要毕业的那年的五月末。一个星期天,母亲去单位加班,家里只有父亲和我们姐弟。那时家里住的、是林业局职工大多都拥有的公租房,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家里安装了、可以收听林业局广播站广播的小喇叭。广播站不仅每天早、中、晚三次定时播放新闻、报道、文艺节目,还随时插播一些重要通知。</p><p class="ql-block"> 吃完午饭,我去刷碗、弟弟去写作业,父亲则去午睡,这是他一直保持的习惯。下午两点半,挂在墙上的小喇叭响了,传来的是女广播员的声音:下面播送输血通知,林业局职工医院,有位重患者,急需B型血,希望B型血的同志发杨救死扶伤精神,马上到医院输血。通知连续播了三遍,刚刚还鼾声大作的父亲,条件反射般地弹坐起来。我赶紧上前对他说,是找B型血的,不是您的血型,您再睡一会儿吧。他“噢”一声躺了回去,但好半天却听不到他的鼾声,为了让他睡实,我示意弟弟轻翻书,尽量减少动静。可是我们俩不作声,不等于广播也息声,不多时,墙上的喇叭又播出输血通知,还是上次的内容。父亲没有坐起来,只是来回翻身,看样已经没了睡意。当广播里再次播出这则输血通知时,父亲掀掉盖在身上的毯子,坐起来就去找炕下的鞋。他非常麻利地穿好鞋,起身摘下墙上的外套,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自言自语:反复播通知,就是没找到血源,时间就是生命,我是万能血型,说不定我的血能救回这条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当时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如从前了,十二岁的自己也已经懂事,虽说心里蛮心疼他的,却知道无法阻拦。于是,在他走出家门时,我追到大门口,不放心地叮嘱:爸,您注意身体,献血时少输出点吧,并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事后得知,因为血源少,为能凑够用血量,父亲输出的血量是300毫升。</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父亲的单位,收到了来自医院和患者家属的感谢信,那位重患者真的救活了。这个时候,单位领导才得知父亲献血救人的事。领导在早会上表扬了他,放了他三天的假。在当时,特殊副食品还是计划管理、统一分配的,单位的工会领导,特地到当时的林业局生活服务管理处,批了红糖、鸡蛋的条子送到了家里。周末下午,我拿上父亲给的十块钱,连同那张特批条,到林业局所属的商店,买回条子上批的东西和他指定的韭菜。晚上父亲用鸡蛋自己炒了下酒菜,再把木制小饭桌搬到炕上,然后自己盘腿而坐,自斟自饮起来。期间他还趁着酒兴大声吟诵苏轼的著名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并让我随同。那时的我真的不懂诗词,就连这阙词的词牌,都是自己长大真正爱好文学后,根据记住的关键词句查到的,能鹦鹉学舌般地跟学,只为让父亲高兴。不过,从父亲那酣畅淋漓、高亢豪放的语调中,我能感受到,他是在尽享、自己用无私和奉献而换得的肯定和赞许。</p><p class="ql-block"> 父亲好酒,这让厌恶酒的自己,否定过他的许多行为和做法。但有一点我永远认定:父亲是一个乐于奉献、乐于助人的好人!他没有言传过他的所思所想,而他的所作所为却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儿女。</p><p class="ql-block"> 记得自己参加工作不久,单位一个男同事因肺病入院,第二天传来要手术的消息并需要输血。当领导动员同事去献血的时候,没人回应,因为当时所工作的部门里,大多是18到20岁之间的女生,都在青春期,对给人输血多少有些恐惧,担心会影正常的生理。所以让报名的时候,只有两名男同事勉强报了。就在领导以为再不会有人报名的时候,自己都不知受了什么驱使,竟然举手示意报名,在一片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大方淡定地告诉大家---我,0型血。</p><p class="ql-block"> 因为身体羸弱的缘故,自己没能像父亲那样去献血。但在心底始终存蓄着予人以关爱、予人以温暖、予人以帮助的冲动。也始终把帮人、助人、当成了日常生活中,最值得重复的乐事。不会因小善而不为,就算所作所为都是些点点滴滴的小事,但那也一定是有益于他人和有益于社会的。当被评为县级好人,后又被评为市级好人时,反倒觉得意外了,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刻意的,所以也就诚惶收获如此殊荣。旁者也有疑惑:本身是弱势群体的一员,却怎么把自己自律到,只想奉献,而不思索取?自己给自己总结的话,还真的没有按什么标准去要求、去规范。而是身体里本就流淌着一触即涌的热血,在以往的工作和生活中,只有把这热血化作光热散发出去,心,才会得以宽释和安舒,人,才会得以自信自尊和自强自立。所以若说感言就不能只说,自己的荣誉,是以常人几倍的努力和付出所得取。也不能单提这是血统的传承,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自己的所做,真的交融了父亲所为的默化。</p> <p class="ql-block">珍贵的纪念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