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谣——信天游与秦腔的声纹纪年

砚韵

陕北的黎明是被酸菜坛子启封的脆响叩醒的。窑洞檐角的露水坠入黍米酒瓮，惊起一圈涟漪，酽稠的酒浆里沉浮着昨夜剪窗花落下的红纸屑。生产队的铜哨声刺破晨雾时，山峁间已晃动着羊肚子手巾的浪——汉子们扛着镢头往梯田走，老布鞋踩过结霜的土坷垃，脚步声惊醒了蜷在沟底的秦腔。

集体劳作的晌午，太阳把影子烤得发脆。十三个酸菜坛子在田垄上排成北斗，玉米饼的焦香裹着旱烟，在《周仁回府》的拖腔里发酵。后生们脖颈暴起青筋对山吼信天游：“三春期的个黄风数九天的冰，难活不过人想人”，歌声撞碎在对面崖畔，惊起野鸽子扑棱棱抖落一片秦腔的碎屑。歇罢晌的烟袋锅子磕在犁铧上，迸出的火星点燃了米酒坛口的红布——那是秋收时新酿的，酒瓮里还沉着打谷场上的星星。

分田到户后的春耕，黄土地裂开千百张渴雨的嘴。张家缺牛李家少犁，招呼声在沟壑间打个转，塬上便涌来扛农具的乡亲。老棉袄挨着新涤纶，千层底踩着塑料凉鞋，犁沟里翻出的不仅是墒情，还有藏在岁月褶皱里的《东方红》。暮色漫过场院时，谁家的酒篓子已蹲在碾盘上，粗瓷碗碰出的脆响惊飞了窑顶的斑鸠，酒液顺着胡子淌进胸膛，烫出一嗓子《翻身道情》。

腊月的窑洞是座暖烘烘的戏楼。纺车缠着月光吱呀转，板胡弦却已按捺不住。穿羊皮袄的老汉跺起千层底，鞋帮腾起的黄尘里裹着《珍珠倒卷帘》的调门。新媳妇被推到场中央，绣花鞋尖刚沾地，三弦突然拔了个高音——原来调皮的少年偷喝了祭灶的米酒，正倚着枣树学杜鹃啼春。穿天猴划破夜空时，秧歌队的彩绸已搅热北风，领头的伞头把铜铃铛摇成暴雨，高跷上的貂蝉踩着鼓点，在米酒蒸腾的雾气里舞成一支不熄的火把。

关中平原的晨昏浸在麦浪的金黄里。队长敲钟的青铜余韵未散，刘兰芳的嗓音已从麦垛上的收音机迸出：“杨六郎困守天门阵，一杆枪挑破契丹云！”《杨家将》的惊堂木拍在锄把上，震落女人们纺车轴的棉絮。歇晌的田埂霎时变戏台，草帽扣地便是金銮殿，烟袋锅子指天化作梨花枪——穿粗布衫的老汉猛吸一口旱烟，胸腔里涌出的《辕门斩子》惊飞了棉田的雀儿。

暮色在纺车轴上缠成线穗时，村口老槐树下正上演“狼吃娃”。青石棋盘刻着楚河汉界，瓦片卒子映着晚霞。汉子们抡起结茧的指节：“将！你这狼崽子往哪蹿！”围观的老汉笑得旱烟袋直抖，烟灰落在“媳妇跳井”的格子里——那用树枝新画的棋盘上，小石子正为口枯井争得你死我活。穿开裆裤的孩童趁机偷抓把炒黄豆，嘎嘣声惊醒了打盹的狸花猫。

腊月的关中平原，社火是流淌在血脉里的狂欢。三丈红绸翻卷成火龙，高跷腿上的吕布踩着云头，五尺翎羽扫过老槐树的枯枝。芯子表演最是揪心——七岁女娃被绑在十米铁架上，扮作嫦娥的模样，绣鞋尖缀的银铃随支架摇晃叮当作响。八条壮汉抬着铁芯子蹚过爆竹硝烟，小仙子衣袂翻飞似要登月，围观的老太太攥紧衣襟连念佛号。忽听得锣鼓炸响，黑脸包公踩着二尺厚底靴踏来，腰间玉带甩出个弧，惊得孩童手里的棉花糖都忘了舔。耍火铳的汉子赤膊上阵，铁花泼天而起的刹那，整个村庄都在火光里重新活了过来。

腊月二十三至春节正月十五前的热闹最诱人。面案上的青龙白虎尚未睁眼，耍社火的鼓点已震落屋檐冰凌。芯子上的小仙子踩着高跷游过村巷，秦琼的瓦面金锏劈开爆竹硝烟，把老宅门上的门神拓出新痕。当年夜饭的炊烟缠住北斗，杨家将的旌旗仍在收音机里猎猎作响，与守岁火塘噼啪应和。妇女们包着饺子忽然噤声——刘兰芳正说到穆桂英阵前产子，窗外的雪落得急，恍若当年纺车摇落的棉絮。

如今的村庄成了时光窖藏的陶瓮。快递车碾过晒场的老茧，智能手机的荧光漂白窗花的胭脂。水泥广场的健身器材旁，褪色的秧歌绸在风里晃成问号。唯有那些深植血脉的声响会在某个深夜复活——当加班的霓虹刺痛瞳孔，耳蜗深处突然响起板胡的颤音；应酬酒局的玻璃杯相碰时，粗瓷碗里的米酒正泛起二十年陈的涟漪。

黄土地永远记得：信天游是镢头挖进岩石迸出的火星，秦腔是汗珠子摔八瓣绽开的花。那些散落在岁月深处的“狼吃娃”石子，那些被卷烟纸记下的道情工尺谱，仍在等一场透墒雨。你看民俗馆玻璃后的老纺车，月光正替它纺着未完的棉线——而我们的掌纹里，永远蜿蜒着黄土高原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