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说偈

海阔天高

当最后一丝寒意隐没于瓦檐，柳条上的冰晶已化作轻柔的绿雾。那些在寒冬中沉睡的芽苞，此刻仿若候鸟振翅，每一片嫩叶舒展的弧度里，都蕴藏着穿越四季的密码。

墙根处的野草最懂破土的仪式。它们从青砖裂缝探出绒毛般的指尖，先汲取经年深埋的蝉蜕碎金，再沾染早归家燕尾羽上的晨露，最后借扫街人竹帚掠过的气流，完成对苍穹的又一次敬礼。这卑微而倔强的萌发，恰似僧伽梨衣褶皱里漏出的偈语，一笔一画皆由唐时烟雨润成。

湖畔的柳是另一种候鸟。当迁徙的鸿雁还在丈量云层的厚度，它们早已将根系化作栖息的羽翼。新抽的柳枝垂向水面，既像在打捞去年沉落的秋声，又似在勾画游鱼背脊上游牧的春信。贺知章曾见“万条垂下绿丝绦”，却不知每根柳条都在重演候鸟的轨迹——向东三寸是燕巢遗落的春泥，向西七分有白鹭暂驻时抖落的星光。

真正的归来总是静默的。某日抽绿的树枝上忽然栖满啁啾，才惊觉那些穿越赤道的翅膀已悄然收拢。它们掠过林梢的刹那，羽翼掀起的微风正巧推着蒲公英启程——这天地间的信使们，一个带着北国的冰裂纹青瓷，一个揣着南疆的朱砂印请柬，在三月的高空交换了亿万年的契约。

而人们总在石楠新叶转红时，才会注意草坪上星星点亮的绿。那些被反复践踏的草芽，夜里偷偷用月光疗伤，清晨又举起露珠作为不投降的旌旗。生命的迁徙从来不是直线，候鸟的归途、柳絮的漂泊、草籽的流浪，最终都将在某个凝视绿意的瞬间，完成圆环的闭合。

当夕照把柳影拉长成候鸟的轮廓，我忽然读懂春日的隐喻：所有归来都是出发的倒影，所有新绿都是岁月结痂处生出的温柔。夜半风起时，满墙斑驳皆作天龙吟，恍惚见怀素以醉笔勾描——那墨色淋漓的，究竟是《自叙帖》的狂草，还是地藏菩萨衣袂间的星霜？

一俗人，度晨昏，寻常事，佛说无心却有神。三界外，笑红尘，自在身，参禅有意原非我。且看那柳条正把黄昏编成摇篮，草芽将暮色酿作乳汁。归巢的候鸟掠过云端，羽翼下抖落的，不是风尘，而是让所有等待都值得的，星辰的碎屑与光阴的绒毛。

暮色泼茶时，小城渐作曼荼罗坛。霓虹是菩萨璎珞坠落的碎晶，车流乃天龙八部遗落的念珠。灯火阑珊的梵字间，苔藓正修补被尾气灼伤的虚空——原来三界外的红尘，也不过是药师如来药钵中，将沸未沸的一剂汤药。

且任这青碧漫上衣裾罢。当子夜钟声漫过二十四桥，方知佛说无心却有神，原是教人看苔痕如何将沧桑写成偈，听蝉蜕怎样把生死唱作空白。而所谓参禅悟道，不过是井栏新绿又漫三厘，豆腐坊蒸汽多染一缕白发，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