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三代人(三十五)

一空

<p class="ql-block">  一场运动,有点像一场大风雪。雪仗风势,风壮雪威。周天搅动,寒彻天地。但终究会雪停风消。不过,过程仍然依着兴、盛、衰、亡四个阶段循规蹈矩地行进。春节,像个不懂四六的孩子,运动是约束不住它的调皮,它干扰了大人们的正事。一入腊月,人们开始着手过年了。仿佛老天爷也着了急,它要把蓄积的斑驳故事一兜子抖了底,抖落干净。好重新开始。</p><p class="ql-block"> 此年年前,多事,许多事,杂七杂八的。。</p><p class="ql-block"> 骆云生乘坐一辆绿色军吉普,穿行小南卜子和大井两村,引得孩子们追着,汽车是稀罕物,何况是小吉普。绥中县,政府一辆,县公安局一辆。在大井村停在生产队办公室门口,几分钟后,杨根小坐了上去,怎么抓了?不像。根小是笑着上了车的。</p><p class="ql-block">最后,车停在刘老宽大院门口,等孩子们气喘吁吁追过去时,杨根小和一个军人正要把红底黄字的“光荣人家”牌子钉在金叶住的大房门顶,比划着正中位置。</p><p class="ql-block">刘老宽正和骆云生在西墙下,骆云生笑着说实在笑不出的事:</p><p class="ql-block">“唉,叔,全社已死了十一个人啦。就在昨夜,北沙墚那个办公室又死了人。我去查看,身上全是伤。叔,咱们村地富们赶快去登记。”骆云生回身指指牌匾“叔,也许是个保护。”说完去握住杨根小的手:“杨组长,人家的孩子在保家卫国,咱大后方可不能对不起他们啊!噢,还得到狄锁锁慰问!”一帮孩子围着车说笑。而金叶笑着流下了泪水,她为儿子参军而高兴,那时,参军犹如考上大学,复员就安排工作。可才回家不到半年。父子俩送军马怎么就当了兵?他爹也该回来了吧?</p><p class="ql-block"> 远处有人喊:“狄存有跳井啦!”闻言,骆云生他们开车直往村里去了。这个特殊时期事真多。狄存娃在公社挖肃办供出三四十个党徒,挖肃办不再审他。而是分头下去一一落实。</p><p class="ql-block">而他的弟弟存有则死抗就不承认,于是从小队提审到大队,仍然坚贞不屈,不愧耿直硬汉。小队只不过炒了几锅豌豆(刑名),到了大队,烤火炉、冷冻肉、荡秋千(吊在樑上推动晃荡)……仍然坚贞不屈。再提审,两队员押送公社挖肃办。路经东卜子西,道畔有一眼井,他撞翻一个押送者,急跑几步,一下就跳井了。</p><p class="ql-block"> 死,本来是件容易的事。但对于狄存有,则不容易了。卧龙山南地下水浅,这口水井,二丈多深,入冬后结了冰,无人打水,那冰就冻彻了底。只到春暖花开时浇园天暖化冰。人跳下去,没有“卟嗵”溅起晶莹的水花,而是嗵的一声。人送到公社卫生院,两医生成了xⅩ党,到挖办登记去了。药房的小女孩打了止痛针,外伤除了屁股红肿,竟也完美。但是两腿无了知觉……</p><p class="ql-block">挖xx党,进了胜利的高潮,一个政党的完整体系暴露无遗,组织之庞大,人员之多样,惜反革命行动则没有,难道仅仅是“潜伏性发展”?深挖!深挖!深挖!挖办主任于化龙仿照十月革命电影中某位伟人的某个动作,有力地握拳。</p><p class="ql-block">台下与会人员中的杨根小热血沸腾,他领导的小组,战果辉煌,除了死硬分子狄存有以死抗争外,一个生产队已挖出四十五人了,他受到了几位领导的高度赞扬。</p><p class="ql-block">散会后,当他滿怀热忱地回到村里时,一男一女两知青等在村口了。七个知青,杨淑芳马骏韩文静作为公社挖肃办成员早住在北沙墚去了。傅晴郭玲请假回了家。整个知青点留下了女生林思北和张黎明。这杨根小上任后,除了挖肃外,第一件事就是不让邓二兰给知青做饭,同时也不让刘老宽再做“护院”,理由是知青要在农村扎根落户一辈子。生产队怎么能娇生惯养他们呢?</p><p class="ql-block"> 而林思北和张黎明拦住这杨根小,要求换个住处,杨根小口中说着无产阶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理论,心里也在想,那么大个院子,两个娃各在一个拍了血手印的屋子里,也是个事。便说道:“我晚上开个会研究研究。”说毕就急匆匆走开了。两知青丢了眼色,林思北抢前挡住去路:“组长,这么办行吗?”“嗯?”张黎明说了个主意:“组长,能不能让刘文喜来和我去住,他胆子大。”林思北说了个出人意料的主意:“我去给文喜妈妈作伴,文贵入伍了,文喜爸听说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啊!文喜搬到知青点可以,你搬到他家有些不妥当,他家有地主分子。不妥不妥!”林思北固执地:“不就是暂时几天,过了年,傅晴她们就回来了嘛!”杨根小想了想:“那你们自己去和刘家商量,我们不干涉!”其实,张黎明早和文喜说好了。但他有点诧异:“林思北,你住进文喜家,人家同意吗?”林思北把被褥让张黎明背上,她提了箱子走在前面:“一定同意,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党的号召。”</p><p class="ql-block">当他们把行李放到金叶屋里,让一家人愣住了。老宽问道:“小林姑娘,是队里让来住的吗?”文喜和黎明欢欢喜喜到老宽屋里拿自己的行李去了。文喜一直和爷爷住在小屋。他俩刚出门,林思北笑嘻嘻地说:“大姥爷,是猫虎虎让我来的!”“啊!”金叶和老宽几乎同时惊叫,“什么?”“什么?”林思北很庄重地:“我妈吩咐我,见了面,一定要磕头!”说着便跪在地上。刘老宽慌忙扶起:“这猫虎虎,唉……”插队下乡,林思北按学校分配是在北大荒。征求国外父母意见,刘润泉说让女儿到李家堡去找大姥爷刘老宽。苏成华被称二姥爷。林思北是个聪明有心计的女孩,她听多了从前故事。到了这里两三个月后,对刘家有了真切了解。</p><p class="ql-block"> 从此,林思北悄然认了亲。刘家叫她小猫猫。比文喜大两岁,文喜叫她猫猫姐。刘老宽百感交集,与苏家这缘割不断了,谁想到又续上第三代。从秀气的林思北口中得知,刘润泉夫妻还在国外,苏成华仍在水利部,林思北有点气恼:“我那两个小舅舅可烦人了,我过春节就和大姥爷在,大姥爷你不嫌弃我吧?”刘老宽笑着溢上了泪花,他想到粉粉,如活着,猫虎虎的闺女来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p><p class="ql-block"> 羊场,二英子身体早已恢复,冻伤脚指头还有点发痒。恍然如梦,每每想到逃难之夜,仍然魂悸魄动。六六是个好男人,他每天早晚会挤一茶缸羊奶,让二英喝。二英也会把饭菜做的可口。俨然一对恩爱夫妻。这个天地很安宁。但二英总担心”挖办”会找到她。六六便在堂屋饲料袋堆出一个藏身空间,偶然场部来人,让二英躺在其中,铺垫着几张老绵羊皮,热烘烘的。夜深,马六六呼呼大睡了。二英不由惦着男人狄存娃,不知状况。此时,她深深领悟到人间的一个大智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蒋介石王明张国焘也不是“走”到人生尽头的。</p><p class="ql-block">其实那个狄存娃也悟开了,他用的是借刀杀人计,你让我招供,发展多少党徒?这不难,一天招几个,就从南卜子大队招。我不舒服,大家都别好过。说几个人名,这挖办就得跑几个村去落实核查,遇上死硬分子几天拿不下来。狄存娃这一活泛,让被管押同伙也活泛起来。何元宁有一天供认,挖办的二楞子也是ⅩⅩ党徒,可把于化龙吓了一跳,都渗透到这里啦?“二楞子对你下手多狠!能是?”何元宁哈哈一笑:“于主任呀,苦肉计嘛!”便审起了二楞子。</p><p class="ql-block"> 人道:“太平无事。”无事则自然太平。令人纳闷,这个阶段,外无大的交兵,内无匪患大灾及瘟疫,然而,则村村不宁。倒是知青张黎明的日子有了诗意,空荡荡的大院里,他是主人,刘文喜晚饭后就到了。张黎明在文喜提议下,开始写对联,文喜每天把母亲和老妗妗剪好的窗花,拿到县城集市去卖。张黎明提出要陪他进城。文喜脑子一转:“你那毛笔字写得多好,写成春联,保管抢手。”在文喜的二胡乐曲中,张黎明有了一种挥毫泼墨的冲动,在外人眼里,就是写个字,但真正的书法境界里,心灵化作笔魂,或飞或舞,或乘舟月下,或飞马踏雪,或……文喜知晓了黎明的身世,拉起的曲子很快就触动他的心弦。张黎明是高干子弟,父母被押已三年,沒有音信,一个姐姐到北大荒下乡,一个哥哥前几年大学毕业分配到青海。黎明才十八岁,常常思念亲人,但都是闷在心里,久而久之,人显得孤僻。文喜的二胡曲叩开了他的心扉。殊不知此时的刘文喜音乐已有了一定造诣。他在只有两人在的时候,便选一些绵绵忧思的曲子拉,所传说的俞伯牙弹琴遇知音,后人的理解是那樵夫钟子期也是隐于山野的音乐大师了。其实,还有另一种推断,钟子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樵夫,伯牙的琴音吻合了子期的心境,心灵感知了“高山流水”。张黎明唱歌五音不全,并且弹不来吹不出。当二胡曲起,他郁闷他苦痛,想吼想狂奔时,拿起笔来……那字就灵动了。传说唐代草书大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草书大成。功夫在画外,此言有理。</p><p class="ql-block">每天把春联一摆出,抢了。其中也有背景,往年不少人自己写春联,近两年临纸却笔,写什么呢?写错了,是政治问题,一副二毛钱,剩事。生意兴隆了。张黎明看文喜的窗花,也剩不多了。文喜减价出售了。黎明问:“这一迭怎么不好卖?”文喜笑嘻嘻地:“我老妗妗剪的。”这两年青人到饭店一角一分钱二两粮票喝一碗肉丝面,便匆匆往家赶。与日俱增,两人的友谊愈加挚密。腊月二十三黄昏,他俩气冲冲直接回到刘家,一进院,张黎明就喊请刘爷爷评理,把个刘家人包括林思北吓了一跳,怎么了?张黎明是个内向而文静的人,这会儿却直叫:“喜子,陷我于不义!刘爷爷评理!”说着把一把一元两元币掏在炕上。文喜不紧不慢说出了原由,在集市上,从北山来了位猎人,他抓了一只红狐出售,当地有一民间药方,一只活狐心,配上硃砂还有什么,可治心悸失眠。讲价后,文喜掏了二十五元买了红狐,出了县城便放了它。张黎明非要他出钱,而文喜坚决不肯。</p><p class="ql-block">众人听明白了,都笑了。刘老宽正待说话,林思北抢先了:“文喜错了,好事怎么能你一个做,噢,他想将来自己娶个报恩的青凤或娇娜(聊斋中狐女),不行,给张黎明勻一个!”在众人的笑声中,林思玉判了此案:“一人一半,不!我也出一份!”老宽含笑点头:“唉,任何时候,善心不能丢。”</p><p class="ql-block">窗外,响起二踢脚,噢,腊月二十三,送灶神。此日,灶神上天汇报人间的情况,此年,他会怎么说呢?院子里,文喜点燃了二踢脚,林思北劈哩叭啦的扯挂鞭炮滿院跑,张黎明则躲到屋檐下。金叶和孙秀莲痴痴地望着窗外几个欢乐的年青人,金叶想润后和文贵,孙秀莲想的是孙儿天保……</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指腹为证讨说法。</p> <p class="ql-block">人们渐渐的发现这个运动的特殊性,凡挖出xx党的普通成员,不批不斗不关押,骨干分子如果被认定“态度尚可,交待问题彻底”都释放回家。狄存娃本来可以释放回家过年,结果他交待说发展了马老三。尤排长一行人找到了大井村,先和杨根小一通风,杨根小一脸惊诧:“不会吧,他和狄家真是敌家呀!”不过还是把马老三找来了。</p><p class="ql-block">这几日,马老三正赶上一件烦心事,自刘老宽不给知青守夜,村里人就嚷嚷着,让马文俊回来,不能给小南卜子白尽义务了。文俊可苦恼了。把个马老三急得团团转。谁知道,新领导骆玉生也是个脑子比一般人多转七八个弯的人。小南卜子余老汉,有三个女儿,两个嫁到土默川,小女儿叫余三兰,十八九岁,只招上门女婿。玉生先和文俊一说,文俊也常见三兰子,一举两得,只要当得机手,上门出门有个啥!</p><p class="ql-block">骆玉生和余家说好了,和马老三一说,马老三急了,“上门女婿?”村里挖肃小组来人传唤,烦上加了恼。一进门,杨根小直接告诉他:“狄存娃咬下你了,说他发展了你!”马老三环视一屋子人,最后朝着尤排长冷笑一声:“嘿嘿,我说我是猪脑子,看来你们是野猪脑子,我那六兄弟摸了二英子一把,姓狄的批了批斗了斗,这怨仇看来是解不开,明明白白的借刀杀人,你们却把一条掉毛癞皮疯狗当成花纹金钱豹了。好好,我承认是xx党分子,职务是狄存娃的贴身警卫员,他说过了春节,就给配枪。你们回去问问他几时给我发枪!有枪,就先崩了那狗日的还有那个骚狐狸!”马老三云山雾罩地胡咧咧,让众人傻了眼,这家伙甩门走了,嘴里咕叨:“上门女婿,他妈的上门女婿……”</p><p class="ql-block">尤排长和大井挖肃小组严肃一议,回去再审狄存娃,让他交出枪支,他烤了半小时火炉,后交了实底,他是借刀杀人,故意陷害马家人。于是,又被严管了。尤排长陷入了长思……于化龙也在沉思,看着文书韩文静汇总的材料,截止昨晚上,全公社xx党分子已有八百九十一人了。而全公社中共党员二百三十三人。也许,像一个淘金人,平时一小粒一小粒,忽然捞到一颗碗大的金疙瘩,首先是惊讶,接下来一定是怀疑:是金子吗?</p><p class="ql-block"> 马老三气冲冲地找到刘老宽,让儿子做余家上门女婿,这主意或许就是这老头儿出的。老宽三言两语就降服了他:“三娃子,从你家到余家有几里路?你家打个喷嚏,唾沫星子就溅到余家玻璃上了。什么上门上窗的。老俩口有个是是非非,女婿就干瞪眼?事急了,你也得上门。再说余老大老俩口六十多了,病秧秧的,能有几天活。文俊是个机器迷,回了咱村,能轮上他开机器。一举几得的好事,看看像锅塌房漏似的。”马老三低头笑嘻嘻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这场运动,像个醉汉,自己也不知说啥弄啥了。而且找不到回家的路,晃到东,晃到西,撞着哪个,把哪个缠得烦恼不已。狄存有下肢瘫了,人是死不了,但可苦了老婆和一对儿女。此时,存有媳妇有了一个称呼“二娘娘。”从前的绯闻,被落到实处,何元宁老家有个大娘子,她呢,成了远近闻名的二娘娘。而且是Ⅹx党本地党魁的贴身妇人。这个女人,身姿细挑,生了两娃,但不见腰粗胯松,细眉细眼,说话面带笑容,柔声柔气。不然,公社书记何元宁能痴迷此妇。当然还有个缘故,何书记的妻子恰与二娘娘相反,人高马大,豪爽性躁,人道夫妻要对上眼,何元宁是与县组织部部长的老丈人对上眼,官运亨通了,妻运则坎坷些。遇上温顺的二娘娘,不迷则醉了。何元宁开始只承认与此妇有私情,并没有发展她入党,结果,这女人自个就承认了。并把个自家男人连累上了。这狄存有死抗的底气:老子一顶绿帽够戴了,又给顶他妈什么党的黑帽子,便宁死不认。但瘫在土炕时,死不了,活着难。腰疼时,三颗五颗的止痛片往嘴里塞。他忽地想到一个人,侯二牛。“专委”那会儿,他总给一些人抹药水。便让二娘娘去找二牛。</p><p class="ql-block">黄昏后,二牛和刘老宽到了存有家,二牛一进门就说:“我那药都是从我叔那里拿的,这不,我把主家给你请来了。”老宽眉头一皱,存有脸色蜡黄,连日来骂天骂地的,已骂够了,瞪着无神的眼睛,只说了一句:“来了”。两娃怯生生地望着他们,二娘娘已泪眼婆娑了。这家人遭大难了。老宽上炕摸摸存有腰腿,“止痛,问题不大。腰椎的病麻烦些!”说着拿出一包药粉,里面一小包一小包有个二十几包。吩咐用酒服用,一天三包。存有有气无力地:“宽叔,二牛,你们真大人大量。”二牛用手轻弹一下存有的额头:“一村一舍住着,从小长大,多大点儿事!”二娘娘拿出十元钱要给老宽。老宽笑着推开:“这是文贵配制的,要什么钱!可惜他当兵了,存有这病让他扎扎针,或许能站起来……”他伸手给存有掖掖被角。</p><p class="ql-block">严酷的季节,善性的的阳光终是有暖意的。作为村里挖肃小组的记录员林思北,自住进母亲的娘家,这大姥爷自然会开导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女:“猫猫,锦上添花,有时是多余。雪中送炭,要紧是及时。”村里的xⅩ党审讯,最多的惩罚是烤火炉。当该人交待时,常常是舌干喉燥说话困难。林思北常把桌上一碗温开水递过去,让他喝下再说。杨根小把白眼投给林思北,林思北便凑到近前:“领导,我听不清他说啥。”一碗水,竟成了“滴水之恩,”让不少人记怀许久。</p><p class="ql-block">回顾历史,感怀多样。不要只记血腥与冰凉。冰雪履盖的天山,冬季也有雪莲花开。雪莲的珍贵,就在于严寒肃杀的环境中绽放艳丽。</p><p class="ql-block"> 本来一个微型小说的素材,向省挖肃办提供xx党资料的那位作家,连他也没想到把个微型小说,写成了一百二十回本的长篇巨制了。那字里行间,泪水与血滴在洋溢,呐喊与呻吟在交织……</p><p class="ql-block">终于,终于,终于让中央发现了。定性为“扩大化”了。环宇惊雷,倏地风停雪消。省革委会“五月文件”紧急发出,停止一切挖肃工作。山川似乎也舒了一口长气,和风习习,一夜沙沙细雨……</p><p class="ql-block">公社挖肃办,一夜撤销。军宣队提前三日撤离。公社武装部长骆云生把一份文件交给于化龙:“你组织大伙儿学习一下,然后就散了吧!”然后径直打开管押“xx党死硬分子”房间的门:“同志们,受苦了!”顾忌挂碍,其景不叙。骆云生是带了三辆马车的,有几位搀扶上车,送往医院,有几位直接送回家中。骆云生从西小屋搀扶出“大头目”何元宁,他面色苍白,头发蓬乱,胡须寸余。骆云生低语:“何书记,我接你先回公社吧?”何元宁环视这个杂乱而终身难忘的院落,苦笑一下:“先送我到南卜子吧,我想看看受我连累的人家。”此时院中有人高唱才旦卓玛的成名曲,但声音嘶哑,他是狄存娃。还有一个尖叫:“我交待!我这就交待!”骆云生皱着眉头,招呼车倌:“路上小心点!”他是最后一辆车,亲自把狄存娃和何元宁送到大井村。</p><p class="ql-block">何元宁默默地坐在狄存有炕边,存有睁开眼看了看何元宁那模样:“姓何的,我一家可让你害苦了。”二娘娘泪流满面,把茶壶端上来……</p><p class="ql-block">隔壁的狄存娃号啕大哭,几个月了,二英子生死无消息,他家的两儿女痴呆呆望着疯了似的父亲,不知说什么……这何止一家呢,涉及面之广,堪比一场大战,只是少了枪林弹雨吧!</p><p class="ql-block"> 挖办的人亦作鸟兽散了。他们各自卷起行李,四散在东阡西陌了。仿佛后世进城打工的惶惶民工兄弟。北沙墚的人民群众已闻讯赶来看热闹。他们已知道这轰轰烈烈的运动又像池塘抛下一块大石头,溅起的水花很晶莹,落了后,水花又恢复了水的柔静了。</p><p class="ql-block">可苦了杨淑芳和韩文静了,两女娃吭吭背着行李卷,手里提个大箱子,在村路上,辛苦行进。马骏毕竟是男生,走起来也还轻松些,但他心里紧张。打过的人会不会赶来讨要说法。他还年青,凡运动,受害者只是记下怨恨,没有哪个直接去“讨要”,而是沉积心底滚烫岩浆等待下个运动的来临。过往大路上,有车有马,但知道他们的身份是“挖手”(人们对挖肃办的人的贱称),都冷眼不顾。杨淑芳心里更不是滋味,她这个月例假没来,军宣队的男友不辞而别。夕阳很大度,仍把一抹红晕洒向他们……</p><p class="ql-block"> 狄存娃冷静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前往公社革委会,接待他的是骆云生,一句话:“把我老婆弄到哪里了?”骆云生只说了一句:“查到底,一定查到底!你相信兄弟我吧!”骆云生便找到正落寞在家的于化龙,也找来那看守二楞子,一遍一遍的问。狄存娃休息了三天,带着儿女开始逐级上访。常言道:出处不如聚处多。他在青城见到七十二寡妇上访团,还有驮尸上访的,他反而受到安慰:你老婆或许还活着呢。你是幸运的!</p><p class="ql-block">一波上访潮,把个运动传闻得全面了,但社会除了震动便是悸动。接下来会是躁动。不少知青找到了知青办,哭诉已受到一些受害家属的恐吓。形势又变了脸,各级迅速成立了平反办公室。专门纠正冤假错案,这Ⅹx党平反放在首要地位。</p><p class="ql-block">农历四月八,从淡绿的卧龙山走出一匹大红马,全鞍,马背上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妇女,脸色红润,一双妩媚的细眼,贪婪地望着卧龙山下一望平川。又不时回头望望,远远山脊上,有个放羊的年青汉子正伫立相望。牵马的汉子是刘润后,他是半个月前,从哨所回到了军马场。几个月,他在各哨所奔行,驯马医马看似忙碌,其实马武与赵二虎安排下,他逃脱一场劫难。再次印证了善因结善果。</p><p class="ql-block">此刻他回头关照马背上的兴奋的妇人:“二英子,小心摔下马背。”马背上的尤二英咯咯笑着:“那天没冻死,没被狼吃了,从今后长命百岁了。”刘润后却在捉摸着,他昨夜被马六六找去,知道了他们这段奇缘,而近四十岁的尤二英竟怀孕了,这怎么交待狄家?三个人琢磨了大半夜,尤二英倒也爽快:“愁蹙个啥?大不了离婚嫁给马六六。不过,也总得有个说法,让我想想……”</p><p class="ql-block">刘润后牵马到了狄家院门口,扶下二英,就要离开,二英却喊住他:“留下马用用!”刘润后把马拴好,听得院中一阵哭喊声,女儿儿子狄存娃一家人抱头痛哭……</p><p class="ql-block">当天,狄存娃牵马,驮了二英到了公社平反办,主任是骆云生。简而言之,尤二英在被抓期间,先被尤排长奸污,又被于化龙奸污。最后几乎被二楞子奸污,才冒死逃到军马场,被马场长隐藏,住在马场的有畜牧局局长夫妇。最大问题是怀孕了,怎么办?</p><p class="ql-block">骆云生听得就头大了三圈,望着泪眼婆娑的尤二英和喘着粗气的狄存娃,嘣出几个字:“恶有恶报!”</p><p class="ql-block"> 下一节,叫雨过天晴路泥泞。</p> <p class="ql-block">  本来乡村是寂寞的,但 乡村人是不甘寂寞的,一家有事,百家哄动,卧龙山下知名人物尤二英让挖办的人“深挖深耕”了,还有了丰收果实。让人兴奋至极了。为了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各村闲人们说了许多,姓氏仍不改,没有分歧,名字则纷乱无章:狄娃(挖)狄肃、小xx党、狄尤于(鱿鱼)狄于尤(鱼油)……没有一个合适的。</p><p class="ql-block">狄存娃则去找刘润后了,老婆藏于军马场,一定与他有关了,连过年都没回家,几个月没露面,忽然驮着个大活人回来了。刘润后望着两眼发红的男人,叹了一口气:“唉,这是一场大天灾,活着就万幸了。你想想,我回来才知道,你们还到马场抓过我,那会儿,我和文贵已在送军马路上,这几个月一直在边境线上。这不……”说着拿出一张硬卡的火车票,“这是二连到集宁的,日期上写着呢?我一回来,马场长说了二英情况,让我给送回来!我觉得你不要嫌弃她,一个女人家,能深夜跑到马场,风天雪地的,活了命已是老天照顾,你还追究个鬼!别说比比死于非命的那些人,和你那半死不活的弟弟存有比,你们两口子……”狄存娃长舒一口气,走了。</p><p class="ql-block">骆云生与一个干事则直奔某部队驻地,找尤排长落实尤二英怀孕的问题,团政委亲自到连队。尤排长一口否认,骆云生问道:“你有没有单独审问过尤二英?”</p><p class="ql-block">“有!”“几点?”“大约是夜间十一点多,在南卜子大队财会室。”“还有谁在场?好好想想!”“没有别人,我是抽了她两巴掌!”那干事在一旁微笑了:“时地没分歧,分歧不是两巴掌,而是奸污了两次,当事人所诉!”那政委脸色铁青,拍案叫道:“送军事法庭!”</p><p class="ql-block">于化龙则是县平反办主任何大姑亲自调查,佐证是x月x日深夜,于化龙单独提审尤二英。何大姑上前抽于化龙两巴掌:“你个牲口,干的什么人事?”正直豪爽男子汉一样的何主任,按照上级精神,处理了挖肃造成的各种形形色色问题。狄存有住进省城医院,尤二英在县医院检查:男婴,胎位正常,四个月半。二英身体尚健,安排为卧龙公社文化干事。二英挺着肚子开始组建文艺宣传队……</p><p class="ql-block">这一运动,又显示了一个特殊性,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像从泥泞的路上刚踩出一行深的浅的歪的正的脚印,没有让太阳晒干抹去,而是走路人马上汗流滿面捧起道旁干沙土,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去努力抹去痕迹。何大姑性情中人,爱憎分明,坚持一个原则:“有错必纠”。死者,抚恤金发放,并安排一个子女工作(供销粮食等系统)。伤者,兔费治疗。后又发放“伤残证”,公务员每月发放补贴。农民同样终生发放。这项工作耗时费人力财力,一直沿续几年,后又接上八十年代“大平反”。其间,把挖肃初期,新划的地主富农,也一一平反。归还了房子等大的财产。夏美兰找到刘老宽:“他刘伯,我们九九就白死了,能不能平个反?”老宽想了想:“等等看吧,按眼下政策,只平挖肃那几个月的。四清还认为是革命的正确的……”夏美兰哭了,“唉,我那二媳妇嫌这顶帽子,估计要离婚了。”刘老宽叹口气:“过哪条河,该脱鞋脱鞋,该脱裤脱裤吧!”夏美兰叹息一声:“二媳妇丢下两娃,三个月没回来了。”老宽忽地语气一变:“咱们当大人得给儿女做得住,你收揽好两孙子,也要多开导你那二娃,光棍汉也是一辈子,再说,拴牛拴马,变了心的媳妇儿是拴不住的!”“他刘伯,你有功夫,替我开导开导我那可怜的二娃子。”</p><p class="ql-block">尤二英成为了公社有编制的干部,她是个硬气的女人,不管人们如何议论,怎样的眼色脸色,她有一句口头禅:“活下来,老子就赚了!”闻者反而自愧了。而她脸不红不白地说:“比起烤火炉,要舒服多了。只是那些狗东西,提起裤子照样梱你揍你!”于化龙又凭尤二英指控,还有多人的控告,但平反工作只是平反,却不追凶问责。何元宁恢复了革委会主任职务,于化龙放到公社煤矿做了伙食委员。老百姓语言尖刻:“画虎不成反类狗,化龙不成反为虫。”</p><p class="ql-block">这场运动,刘家没有多大波动,但麻烦事少不了。尤二英挺着肚子到了这家,进门先说找文喜,组建文艺宣传队。文喜不在,二英和老宽在院中说话,二英压低声音:“叔,有个麻烦事,得你给拿个主意!”“啥事?”老宽有点诧异。二英并没有愁眉苦脸,像是说别人的事一样:“叔,就是这娃!原来估计姓狄的不接受,会和我离婚。大前天,他说你老人家一开导,他想开了。但是,这孩子生下不能养。我想六六会伤心的,这几天我开始有点发愁了。”老宽已从润后口中知道这段孽缘了,他安慰二英说:“好歹一条命,你放心好了,我会和润后商量,让你们母子平安的!”这话中有话的。二英还未答话,文喜和林思北说说笑笑进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这时,这对年青人已无生疏感了。他俩不同于当年的刘润后刘润泉,已不是两小无猜了。十七岁的文喜得知林思北是那个特殊的姑姑的女儿,竟脱口叫道:“小猫猫姐!”林思北不喜欢这名,便称文喜为:“鼠鼠弟!”你猫我鼠,文喜乐了,但心里也是疙里疙瘩的。林思北十岁前随父母,母亲自然传些武功。自然知道武功源于刘家。到了刘家,便与刘文喜较量一番。她开头总是输给文喜,这令她内心不服,便逼大姥爷教她“秘籍”。从此,她与文贵打打闹闹个不休不止。</p><p class="ql-block">金叶有点担忧,深怕惹着了特别外甥女林思北,背后总在教调文喜忍让这个表姐。倒是孙秀莲眼毒:“这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咱们喜喜又那么讨人喜欢。”</p><p class="ql-block">尤二英说让文喜明天到公社报到,文喜顺势推荐林思北,说话间,文喜拉起二胡,《红色娘子军》,林思北跳起吴琼花“万泉水边”那段舞来,这女孩会武功会舞蹈,招招式式,起势惊鸿,落若摆柳……“人才人才!”二英连连赞叹,又吩咐道:“明天带行李,咱是专业队,你俩陪我选拔招收队员!”老宽一块心病没有了,他一直顾虑这个知青女孩长久住在家里,怎么向社会交待。于是他乐甸甸从库房找出几张制好的老羊皮,让金叶和孙秀莲连夜缝制两块皮褥子,估计会睡床的。</p><p class="ql-block">当晚,知青张黎明就失眠了。马骏从挖办回来,第二日就请假回京了。几个月,都是刘文喜和他住,他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了。每天劳动在一起,晚上一个拉二胡,一个挥毫写字。看似各干其事。其实呢,黎明是闻乐挥笔,笔笔应和着婉转起伏的乐曲。而文喜呢,则望着一笔一笔是翻转起落的舞步。窗外其他知青或村里人聆听,他们犹置若罔闻。而今文喜要走了。张黎明失落了。</p><p class="ql-block">文喜是个有心计的人,这张黎明唱歌五音不全,乐器吹拉弹唱样样不通。怎么办?文艺宣传队组建起来了,下乡知青返乡知青占了一半,另一半是乡间歌手,但会识谱的没有,都是口口相传的那种。一个大问题,唱什么演什么呢?乌兰牧骑性质的,歌舞为主,见什么唱什么。歌词呢?文喜提到一个人,张黎明。他看过黎明的日记,他会写诗。二英对于文喜是言听计从的。张黎明顺利进了宣传队。果然有才,编《老两口学毛选》《四大嫂送公粮》……尤其每到一村演出,舞台上方一行大字夺人眼目。后来,演样板戏折子戏时,张黎明还扮个匪兵或战士。他的下乡生活比起马骏他们就是另一个境界了。</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狄存有穷则思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