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周宁

<p class="ql-block">2022年6月6日,我父亲毫无征兆地进入弥留之际。其时我在上海,所住小区被封控84天,解封还不到一周。闻讯遂查看交通,去老家的火车、汽车均未恢复运营,于是一边找出租车,一边询间了老家的防疫政策。结果老家的社区回复斩钉截铁:凡上海来人一律集中隔离一周,任何情况不予例外。因此无可奈何不能见父亲最后一面,送父亲最后一程,只能留下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家侍候父母的大妹妹告诉我:父亲当天早上起来由保姆搀扶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后搀扶出来,自感不适,让保姆打电活叫我回家。回家后,见状准备送他去医院看医生。他说:不去医院了,让扶他上床躺下。上床躺下后不久,在老家的二妹妹又来到床前。父亲又说:你妈妈就交给你们了。我们同他讲:你放心!不一会他感到难受说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死还这么难受!随后进入弥留状态,到下午两点去世,享年九十四岁。从感到不适到去世,六个多小时。前一天一切正常,傍晚时还高兴地唱红歌给老太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2年春节,我回老家陪他竟是最后的陪伴。当时给我的感觉,他除了腿脚行动缓慢走路需要搀扶外,其他一切都好。吃喝拉撒睡都自如,耳聪目明,思维清析,讲话一如既往地有风趣有刻薄。我与妹夫谈及,都认为他离终点尚远。不到半年竟然去世,真有点意料之外。人们都说老人没有根,看来是有道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本姓张,因属相与奶奶犯冲(奶奶属鼠,父亲属蛇),父亲自幼被过继给奶奶的一姐妹家,并改姓周。张家在县城是大户人家,有不少房产,在农村也有不少田地。我父亲兄弟共六人,同父同母兄弟三人,同父异母兄弟三人,父亲排行第四。爷爷的兄弟姊妹也不少,有多少堂房叔伯及姑母我也搞不清。我父辈的成分都是地主,我父亲过继的周姓人家本不是地主,但他喜欢攒钱买地,买到土改时刚够定为地主,因此我父亲的成分也是地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与我五叔同我讲过一个共同的故事。父亲儿时,奶奶偏袒五叔。五叔常到奶奶那里告我父亲的状,一告状我父亲就挨打。一次我父亲将五叔骗到船上,然后划到河中心,在船上揍五叔。五叔喊奶奶救命,奶奶无奈,为让我父亲停手便说:老四,别打了,以后我不打你了。我父亲遂将船划靠岸,上岸后被奶奶毫不留情地又打了一顿。按年龄推算,那时是抗战时期,他们应是在乡下躲兵荒。</p> <p class="ql-block">我父亲解放前在米厂学徒,因为办事机灵并忠实,受老板喜欢。在米厂很少干重活,多为跑腿的差事。老板还打算将女儿嫁给他,因解放了才搁下。解放不久,伙计们纷纷斗资本家。我父亲因老板对他不错,便躲着不参加。有个别伙计因斗资本家积极,受到组织重视,后来在县里当了局级干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母亲是外公的独养女儿,外婆在我母亲三岁时去世。外公有些房产,除了自住还有不少出租。我父亲与母亲结婚后,便住在外公家。不算招女婿,是上门女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上过私塾,读过师范。最初在法院工作,还有配枪。我外公见他每天腰间别着手枪回来,很不高兴。便对他说:你能不能换份工作,整天带着烧火棍回来,让人看了不舒服。我父亲就去了一所小学当校长,反右时不知说了什么,被认定是右派言论。于是被内定右派,不戴帽子,工资降两级。由此我父亲的工资一直低于母亲,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对工作是用心的。他在日杂公司负责采购时,计划内的能及时采购回来,没有计划的紧俏商品也能采购一些回来。诀窍是,有些商品在这里紧俏而在那里没人要或需求很少。紧俏的没计划,有计划的不需要或需求很小。通过调剂的方式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最初需经常出差,后来人眼熟了,建立了友谊关系,打打电话就能搞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因业务能力好当了生产组长,时间稍久与经理有了矛盾。经理认为他不尊重领导,他认为经理不懂行瞎指挥。在供销联社任领导的老经理为化解矛盾,将父亲调供销联社负责基建。对基建我父亲是外行,通过学习与实践,起码算是懂行了。城里一幢商业楼是他负责建成的,各乡镇供销社的若干基建项目是他审批并审计的。他在这里工作到退休,日杂公司是企业,供销联社是机关,他阴差阳错地又回归到公务员行列。</p> <p class="ql-block">我父亲一生勤俭,很顾家。他在日杂公司当采购员时常驻镇江,买一只煤油炉自己做饭吃。每天八毛钱的出差补贴都用不完,每次回家都要带一些吃的用的物品。日杂公司常低价处理一些商品,只要家里需要,他总要买些回来。比如咸鸭蛋,一缸蛋只要有破的便会产生异味。对有异味的论缸处理,每只两分钱,市价大概是每只一毛钱,父亲几乎每年都要买一缸回来。我的印象凡便宜货,紧俏货都是他买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革期间,学校停课,我们兄妹四人闲在家里。父亲找了不少付业让我们做,一方面把我们圈在家里,另一方面可挣钱贴补家用。我记得曾做过捲鞭炮、撕鹅毛、拣羊角椒、磕瓜粒仁、缝麻袋、结尼龙网袋等。付业收入买了一台缝纫机,还改善了家庭生活条件。只是没想到怎样让我们把学习继续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临近退休时,找局长要分房。局长说你住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要分房?他说:我住的是丈人家的房子,因年久失修,有安全隐患。如果局里分房有困难,请局长批点资金让我修房。局长了解情况后批了一万元(其时房价大约三百元左右一平)。我父亲用这一万元,将住房整修一新,并增添了卫生间,终结了多年用马桶、跑厕所的不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很会调侃人,我母亲常成为调侃的对象。我母亲年老之后,一是易忘事,比如烧水烧开了常忘记灌水瓶;二是看电视常常看睡着了;三是爱打麻将,而且不论输赢总是乐呵呵的。我父亲就编排她:烧水就潽,看电视就呼,打牌就输。我母亲说:有输也有赢。父亲接着说:你赢起来二斤肉,输起来一条猪。其实我母亲打牌纯属娱乐,输赢很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脾气不好。一是常为一点生活小事大呼小叫,好在我母亲听力不好心态好,不然家里会一地鸡毛。二是讲话刻薄。一次一位老朋友来玩,谈到养老生活说:你晚年很幸福,亏你的大姑娘。我父亲脱口而出:我亏的是共产党。其时我和大妹妹都在,若是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大妹妹不孝顺呢!事实上,大妹妹多年照顾父母,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一次我父亲在家附近遇到五叔,他便邀请他来家小坐。五叔说:今天有事,改天再来。我父亲随口就说:你儿子当局长了,你架子也大啦。</p> <p class="ql-block">我十九岁外出读书,毕业后在扬州工作。在我尚未成家时,我父亲多次劝我回老家工作。我找出多种理由婉拒。因为我知道他的脾气,同他生活在一起麻烦昵!你顶撞他,他受不了。你承受他,他会没完没了,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然最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生来胆小,怕蛇怕狗。我小时胆子大,不怕这些。小时我与父亲一起走路,常遇家狗窜来,都是我检起砖块冲过去将狗赶走。一次夏天的晚上,我父亲在后院躺在躺椅上乘凉,一条蛇横在他的拖鞋上,他准备起来穿鞋时,踏到蛇的身上,蛇蹦了起来。吓得我父亲惊叫:蛇啊!周宁快来!我闻讯抄起一根棍子赶到后院,三下五去二将蛇打死,原来是一条近一米长的菜花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次回老家与父亲闲聊,问问我熟悉的他的同事朋友近况。居然没有一个在世,且很少有活过八十岁的。其时我父亲八十余岁。他谈及此,既有伤感也有得意。对我说:我已算长寿了,现在走人没什么好怕的。我说:前几年你装心脏起博器时,医院给你做了体检,很多指标同年轻人一样,你有得过呢!他说:能活这么大已足夠了!鉴于人家老人让子女预先买好墓地,大妹妹同他说:打算预先给你买好墓地,你有什么要求?我父亲听后半晌不作声,然后老泪纵横。我妹妹见状将话题引开,然后兄妹们商定,预先买好,就不同他说了。说明他还不能坦然面对终点。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后几年的春节都是我陪他过的,除了替保姆照料他外,也常同他谈谈心。我这辈子没顶撞过他一次,他说得不对,我不反驳但决不附和,他也知道我不作声就是不赞成。他对我说:你对我很好,但不亲。其意思就是很多观念不同,说不到一起去。最后一个春节,他认真地对我说:真没想到能活这么久,现在已活得没什么意思了,麻烦了别人,自己也不舒服。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长寿老人末期的共同感受。这年除夕中央11台播放全本《龙鳯呈祥》,演员都是京剧界的名流。父亲想看完全本,问我可否迟点睡?我说:我也喜欢看京剧,陪你看完。其间父亲象是给我科普京剧,有哪些流派,哪些是当今的领军演员,哪个角色今天演得好。看完已十一点半,侍候他洗漱完毕到上床睡觉已是十二点半。看得出来,父亲很开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父亲去世已近三年了,写这篇文章依然犹豫,不说他的缺点便不真实,说他的缺点有对他不恭之嫌。思量之后,觉得还是应该客观真实,老人家泉下有意见,也只好由他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