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山坡羊]在河西走廊的传承演变

任积泉

　　[山坡羊] 作为元曲曲牌名，在宋元时期已出现，于南北曲中广泛应用。它既活跃于剧套，为戏剧营造丰富的音乐表现力与情感氛围，也频繁现身散曲小令，助力文人抒发情绪与感慨。此曲牌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与北方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名称或许源于北方游牧生活中的常见元素，如 “山坡” 与 “羊”。从历史发展来看，[山坡羊] 在元明时期极为盛行。元代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将其列为北曲牌之一，注明 “即‘山坡里羊’”。南曲的 “山坡羊” 虽至明代才有作品留存，但影响力跨越多个世纪，成为元曲中广为人知且常用的曲牌。

元曲 [山坡羊] 对河西宝卷文化产生了全方位、深层次的影响。在文学表达上，[山坡羊] 的灵活句式和丰富情感表达方式，为宝卷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讲述精彩的故事提供了有力支持。通过集中呈现悲苦主题、增强情感递进与戏剧张力以及投射宗教情感，使宝卷的文本更具感染力和思想深度，能够更好地触动读者和听众的心灵。在音乐节律方面，其独特的节奏、押韵和音乐适配性，以及在宣卷中的仪式性与重复性，不仅为宝卷的念唱增添了艺术魅力，使宝卷在音乐展演上更具吸引力，还强化了宝卷作为宗教传播载体的仪式感和神圣性。在叙事功能上，[山坡羊] 的字数变化与结构适配性，使其能够根据情节需求灵活调整，既可以浓缩关键情节，也能够铺陈人物心理，在宝卷分 "品" 演述时起到良好的衔接与推动作用，让故事叙述更流畅自然。

从历史维度来看，[山坡羊] 在宝卷中的运用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元代作为 [山坡羊] 发展的鼎盛时期，其复杂精巧的词曲结构为后世宝卷提供了艺术典范；明清时期，[山坡羊] 在传承中进行简化革新，语言更加通俗易懂，音律也更注重整体的韵律感，同时保留了缓慢、厚重的风格特质，使其在民间广泛传播；清末期至民国时期，[山坡羊] 进一步简化为纯粹的七字句，以适应社会变革和民众需求；当代 [山坡羊] 则在传统根基上进行现代蜕变，突破传统格律限制，以自由灵活的形式和现代口语化表达，延续了其雄浑壮阔、沉稳沧桑的风格，实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的有机结合。

这种跨时空的传承与发展，不仅体现了 [山坡羊] 曲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也揭示了宝卷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适应性与创新性。[山坡羊] 与宝卷文化的深度融合，不仅丰富了宝卷的艺术表现形式，也为元曲的传播与演变提供了新的载体。

云南丽江保留的元代道教洞经音乐歌曲，张养浩之《山坡羊·潼关怀古》：

山坡羊·潼关怀古

张养浩 〔元代〕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踌躇 一作：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明代小说《金瓶梅》里的小曲[山坡羊]：

敬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个果子名《山坡羊》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宾了，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生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

小曲中的果子名出自《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中的“山坡羊”，其中提到的果子有梨条、金橘、荔枝、圆眼、枣子、柿饼。

原文为“【山坡羊】梨条清致，金橘无对，荔枝圆眼多浇些蜜。这枣子要你早聚会，这梨条休着俺抛离。这柿饼要你事事都完备，这嘉庆这场嘉乐喜。荔枝，离也全在你，圆眼，圆也全在你”。

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安阳乡贺家城村贺盛唢呐班保留的自明代以来流传至今的道教唢呐曲牌[山坡羊]

甘肃省酒泉市宝卷爱好者念唱《韩祖修仙宝传》时使用的曲牌[山坡羊]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河西宝卷市级代表性传承人高台县的周占民先生演唱的民歌“韩湘子出家”与酒泉宝卷爱好者演唱的宝卷曲牌[山坡羊]（七字句）完全相同：

初三十三二十三，

燕子来到三月三。

不吃糜子不吃谷，

单借中梁抱儿子。

甘肃省嘉峪关市宝卷爱好者李义广先生用“十字句”念唱《黄氏女宝卷》中的韵文，曲调与酒泉市宝卷爱好者念唱《韩湘子宝卷》时使用的曲牌[山坡羊]很相似：

儿女们，拉着娘，胡喊乱叫，

一家子，止不住，珠泪纷纷,

母去后，我爹爹，无人侍奉，

三岁的，小弟弟，却靠何人?

　　在《护国佑民伏魔宝卷》中[山坡羊]有两种文本格式和唱法：

一、长短句[山坡羊]：

关老爷转凡成圣，普天下人人供敬；事老爷神通有感，把当今叫得应；万岁爷御勅封，一年年累就功；与皇家安邦定国，降四夷不敢动；一来也是万岁洪福呵；二来也是关爷神通大；大众闻听，六国不乱天下宁；大众闻听，国泰民安正好行。

关老爷神通大，邪魔妖怪那个不怕?因为他实心达本，有玉帝勅封下；也是他因果种就，鲠直神不恋荣华；常常时慧眼遥观，呵，见天下乱如麻；听咱破苗蛮，把倭贼杀；听咱挡邪魔，不犯中华。

二、十字句[山坡羊]：

关老爷成正觉打坐参禅，

采清风换浊气默默绵绵。

往上升只升到三花聚顶，

往下降只降得五气朝元。

五气朝结灵胎婴儿姹女，

大会合往上返入圣超凡。

昆仑顶打楞楞十方照彻，

关老爷显神通慧眼遥观。

见天下男共女同宣宝卷，

圣老祖心欢喜喜地欢天。

以下是甘肃省张掖市临泽县宝卷爱好者过去念唱《护国佑民伏魔宝卷》时使用的曲牌[山坡羊]曲谱

张掖大佛寺保存的《山坡羊》曲谱，是明代佛教音乐与元代散曲深度融合的珍贵遗存。这部由高在明、王新泉记谱，刘续禅、张续成演奏的器乐作品，是张掖大佛寺保存的《诸佛如来菩萨名称歌曲》中的一支曲牌。是“永乐佛曲”的活态载体，这首《山坡羊》的传承史印证着文化交融的必然性——自北京志花寺（智化寺）传入张掖后，它既未固守元曲的文学叙事而沦为“无声的诗”，亦未迷失于宗教仪式而成为机械的音符，而是在器乐化、节奏符号化与慢板美学的三重改造中，完成了世俗性与神圣性的创造性平衡。当唢呐的“微分音”滑过小鼓的稀疏点缀，我们听见的不仅是明代僧侣诵经的遗响，更是中华文明在丝绸之路上不断吸收、转化与再生的壮丽史诗。这种“活态的基因传承”，或许正是非遗音乐存续的终极密码：在敬畏历史基因的同时，以开放的姿态拥抱新的文化语境，让古老曲牌化作流淌在当代人精神世界的清泉。

甘肃省金昌市永昌县焦家庄镇焦家庄村留传的[山坡羊]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西宝卷市级传承人刘吉福先生用曲牌[山坡羊]吟唱《赵五娘卖发宝卷》选段：

新状元背地里长吁短叹，

吞着气忍着声悄悄而哭。

想当年悔不该去求功名，

到如今害得我不得回程。

八旬的老爹娘何人照管？

两月的五娘妻多受孤清。

刘吉福与师弟陈祝演奏[山坡羊]

河西宝卷守正创新志愿者创作《八戒大战流沙河宝卷》中继承使用了临泽县宝卷爱好者在《护国佑民伏魔宝卷》中使用的[山坡羊]：

朱天杰，酒惊醒，一时懵懂；

这一下，闯大祸，乱了方寸。

稍一稳，细琢磨，计上心来；

装笑脸，耍无赖，跪下求情。

我原是，上界的，天蓬元帅；

只因为，犯了戒，贬下凡尘。

云栈洞，曾为怪，危害乡邻；

有观音，点化我，赐号悟能。

揭榜文，打花豹，改名换姓；

立小功；到高庄，招赘为婿；

本想着，靠勤劳，过好日月；

却不料，显了形，惊吓高堂。

我虽丑，心眼好，善待二老；

身虽笨，力气大，耕种无忧。

今日里，多贪杯，显怪露丑；

惊散了，众亲朋，是我无状。

我愿到，亲戚家，赔礼道歉；

为高家，担责任，挽回体面。

我愿向，二高堂，叩首赔罪；

表明我，真心意，悔过自新。

我二人，成夫妻，木已成舟；

望小姐，多遮挡，开解二老。

您和我，莫相疑，平安度日；

老朱咱，定不负，贤妻一生。

天杰我，是一个，七尺男儿；

说一句，顶一句，板上钉钉。

若负了，贤妻你，五雷轰顶；

今世里，发此誓，苍天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