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桃花，墙内菩萨

独木散人

墙外桃花，墙内菩萨

文 / 卿青红

春怀尚凛，连日潮湿裹挟阴冷，细雨绵针淋不尽。信步檐外，见檐角探绿，赴春的每一处枝头都震颤。我从接连偏差中辗转，台阶痕青。这一二日间眼前时时只有一句话：春潮丝丝缕缕地。

提笔挑缘，时间也从不停歇，这年突然想要记录更多，希望这年人清事闲，以便在筱亭小坐的时光里，真正留存院中四季。

我总爱讲起岁月，讲这时年飞逝不过掸烟，可这陈话篓子真实不虚。

回顾不是一件平淡而轻易的事，如你所知，这几年，我在祝大家顺遂这一件事上颇为殷切，这决不是因为闲人多话，只是见大家平顺快意，我便开心。

再便是要讲：抱歉，在魏源康养医院延宕这么多年，从未好好的写过康复科，只因被倾注太多期待，以至于我时常觉得为难，不明白康复科究竟该以怎样的形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魏源康复科，见多了那些颤巍巍的病人，听多了那些呻唤与长叹，最易让人生了惆怅。无力得有迹可循，却又有一双手，屡屡回护。

老人是越活越小的，平白生出好些稚气。他（她）们不止有脾气，且情绪汹涌着呢。与前来探病的家人一言不合，就会满心敌意，浑身都竖起倒刺。

长久以来，我听过：“到了这里安心养病，往后没人惯着你。”家属对闹腾厉害的老人嘱咐。

也听过：“好好做康复，过两天又来看你了。”

“我晓得。”分别时，有的老人乖巧应下，眼中笑意盈盈，隐隐地鼓足了劲儿。

也有家人整日陪伴，夫妻最多。看着行动不便的爱人做康复时所经受的辛苦，满眼疼惜，但凡转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有的相见，似乎比我想象的还糟，一番吵闹后，双方都用尖酸刻薄的语言相互攻击，彼时的情状实在很难形容，家属也沮丧，陡然感到好一阵无力，常常说不出话，转身就走了。彼此不愉快。病人发起狠来也诨话连篇，气哭的却只有自己，许多事情劝不听，石头样的脾性，惯会蛮犟。手还搭在襟口，眼泪就跌下来了，泪渍洇湿脸蛋儿，落在衣上漫漶开去。

我凝目望过去，病人身旁的康复师早已生出来怜意，连哄带劝慌手抽纸给老人抺眼泪，又替她修剪稍长的指甲。温言良语的劝导，这一来，老人更是委屈得上头，眼泪滚得更凶。

久病的人，她（他）们的执拗，日久年深地，最终会变成种种裂痕。伤，愈，再伤，再愈，反而又复，几乎为时年磨出厚茧。

每一次起了争执过后，有的家属平静却歇斯底里的问句，“你在不满什么。你到底在不满什么。”

可是不满什么，她（他）也说不明白。等将人都气走了，陡然间泄气，又反复的，不无卑渐地对着身旁康复师数自己的不好，“我的言词常常太刻薄，又阴损，很对不住。”

看得多了，我知道那不是病人的本意，只是抑制不住的情绪，拗得可怕，这样的反复实在像是家常便饭。事已至此，仿佛成了一道爬不出的深沼。

生活里，无论现实如何艰疴，来自身体的那些行动不便的痛那些挣扎忍受，都得自己捱，捱字，天涯半边。没有谁能够替代自己去与肉体和精神作斗争，只有自己。

谁家锅底都有灰，悲欢只一纵。但若说其他，无心人苦心孤诣不假，有心人心猿意马不真。

其中万千折曲，难明。

世路多歧，有好多沟壑，唯有在以爱待人中才会受感化。

也是后来我才明白，世间缘法本是个圆，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早有定数，在一场接一场的命定奔赴中，逢怎样的人，遇怎样的事，桩桩件件件因循缘法，总之绕不出一个圈去。

我坐在康复科看了一天又一天，是一群平匀年龄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康复师，让我在人群中敛了眸。

“心怀温柔，以爱待人”，魏源康复科的所有成员如今就在这八个字里。

看她（他）们的日常，那些平凡而不平淡的琐屑细较起来，皆是帮病人在迷蒙间拼力寻得生路。病人倾诉的那些讳莫如深，婉转委实怕人笑话的悲戚，被他们拦腰截断，皆在他（她）们的温言良语里，字字珠玑幻成了世情美满。那些被她们好好摘出的句子，也一点一点浸润了我。旷日持久间，看似无聊闲谈，却成了熄人心中毒怨，填其眉错壑的空手拈花之喜。

无论哪一个人，她（他）们对待病人都是很温和的样子。每天都在活力满满的忙碌。给病人擦鼻涕，接唾沫，也有的老人拉了屎尿于身上，她（他）们也不嫌脏，我只匆匆一眼，只余两个字：瘆人。不自觉缩了瞳孔，就觉得呕意在脏腑间翻涌剧烈，伸手按紧了喉咙。瞧见她们穿梭在病人之间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生命力。她（他）们对老人和病人的关怀，总是关乎人与人情。

她（他）们原本年小，却未曾显露半分不耐和嫌弃。如此翻年过岁，病人声声呢喃，恳恳反复，讲的是：有你是我的福分。

“你是我的福分”。

有天，一个女孩对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说，你是不是想谈恋爱了？她语气中的狡黠，逗得老爷爷捧腹大笑。

我常常听到有趣的调侃也忍俊不禁，只觉得魏源康复科的所有成员，她（他）们机心费尽，只不过是想让原本恹恹的人，把每一天的时光过得更快活。

彼时，无论哪床病人起身时，床吱呀呀响动两声，康复科的所有人员只要看到，当即就会起身走到病人身前伸臂搀扶，绝不会杵在原地看戏。

若说是痛惜倒也贴切，她（他）们怜病人的哀苦，把病人当成小朋友一样守护着，积年的不闻一响，却偏偏更牵动心肠。我护你至诚，不掺半分谎。

至此豁然，原来世途虽孤，仍有人恳恳惦你。

终篇末尾，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方法来表现魏源医院康复科的她（他）们。撤去世间因果关系的网，于康复科的病人而言，这是永在的温情：幸有诸君，可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