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红河

大江东去

梦中的红河

夏夜枕着蝉鸣入眠时，总有个水声潺潺的梦境。红河在月下泛着银鳞，两岸的芦苇荡里萤火忽明忽暗，那些被岁月浸染的往事便顺着水纹漫上心头。

彭阳人常道茹河如锦缎，却不知红河才是我系着乡愁的玉带。这条从六盘山南麓褶皱里涌出的清流，裹挟着雪水融化的寒冽与云杉针叶的清香，在黄土塬上蜿蜒二百余里，最终在暖泉湾与茹河相拥，汇作泾河奔向黄河。老人们说红河是位未出阁的姑娘，裙裾扫过处便有了红河镇的青砖黛瓦，有了野王村的千年古槐，有了红军长征时在河滩石上刻下的五角星。

三十年前的河水清得能照见云影游移。五月里河柳刚抽芽，我们赤脚踩着温润的鹅卵石摸泥鳅。手指触到滑溜溜的脊背时，总要屏住呼吸，将竹篮悄悄沉入水面——水芹草的根须拂过脚踝，惊起的涟漪里漂着新落的榆钱。待到八月收罢麦子，全村的羊群涌进浅滩，白浪似的绒毛在碧波里起起伏伏，牧羊人甩响的鞭哨惊飞了饮水的蓝尾鹊。最难忘皮影班子在柳林滩头支起麻布幕，老艺人的秦腔混着捣衣声，把《周仁回府》的唱词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西北来的支流不过丈余宽，既无渡船也无艄公。上学要踩着露出水面的青石过河，三十六块踏脚石被岁月磨得锃亮。春寒料峭的清晨，脚趾刚探进刺骨的水流就冻得发麻，书包里揣着的烤洋芋是唯一的热源。雨季的山洪说来便来，浊浪裹着连根拔起的沙棘轰隆隆冲下河道，母亲站在对岸淋着大雨的身影，在雨帘中模糊成洇湿的水墨。可正是这样的河水，养出了两岸的瓜果蔬菜和小麦玉米，酿出了让丝绸之路驼铃沉醉的糜子酒，润泽过范仲淹戍边时栽下的那棵老杏树。

去年深秋重返故里，干涸的河床裂开蛛网般的伤口。当年摸泥鳅的浅潭积满枯叶，岸边歪斜着半截引水渠，生锈的铁犁头卡在裂缝里。蹲在龟裂的河底，指尖摩挲着儿时当坐骑的卧牛石，忽然听见父亲在暮色里唤我回家吃饭——那声音裹着苜蓿花的香气，分明是从三十年前的炊烟里飘来的。那时河畔总蹲着洗衣的妇人，棒槌声与汲水的木桶叮咚应和，月光下浮动着洋芋面的香气。

今夜月光依旧照着空荡荡的河道。不知那些游进梦里的泥鳅，是否还认得这个沧桑的游子？我多盼望某天推开老屋的木窗，能再见清凌凌的河水托着云朵游走，柳荫下洗衣妇的棒槌溅起珍珠，而两岸的苜蓿地紫雾蒙蒙，像给红河披了件缀满星子的嫁衣。那时背着陶罐汲水的妇人，会把新汲的河水倒进婴孩的满月澡盆；牧羊人的铜铃铛，依然系着保祐六畜平安的红绸；而春耕的老汉扶着犁铧，看混着晨露的河水漫过龟裂的田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