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无根草</p><p class="ql-block">图片拍摄:小凡视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塘”,本义是河岸、河堤之意。因与水流有关,古时苏南的人们,把人工开挖的河流引用称之为“塘”。并以流经的某个节点的地名予冠称,如福山塘、梅塘、浏河塘等,故乡支塘镇边的白茆塘,也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 白茆塘源自虞山脚下的护城河。出古城小东门后逶迤而行,在盈育了“白茆山歌”后,掉头东去直奔长江。有河就有桥,在流经支塘古镇时,就曾有两座桥卧波其上,连结着两岸烟火人家和南北通道。</p><p class="ql-block"> 长桥,本名长寿桥(亦称常寿桥)。不知何故,人们习惯地简称它为“长桥”。久而久之,它的本名知者寥寥。于是俗成约定,长桥的名称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不仅是桥名还成了地名、村名。</p> <p class="ql-block"> 有河就有渡,船是渡,桥亦是渡。</p><p class="ql-block"> 长桥初为木桥,后在清朝康熙年间,由民间集资易木为石。由一大二小三个环洞组成的石拱桥。到了民国初期,因年久失修,损坏严重,用水泥进行了修缮加固。</p><p class="ql-block"> 桥的北堍有一小段街落,有几家小店铺散落两旁。顺着砖石路向北不远,便与冈身路相连。在没有沪宜公路之前,冈身路是条主干通道。与北堍不同,桥南下去就是一条横路。早些时候桥对面还有人家。右拐是蒋家弄,左拐走过几户人家,再右转就到了横街。街口有条岔路通往庙湾(轮船码头)、北街。而横街南头则连接着西弄和城隍庙场。</p><p class="ql-block"> 据说整条白茆塘上,长桥是唯一的一座三孔石拱桥。它高居镇北、牵手两岸,伴潮起潮落舟来楫往,看孤帆远影风吹浪花。本镇清代贤达顾命舜曾赋诗赞曰:横贯长桥卧绿波,东西拨槕几经过。风帆一片船头落,听唱吴侬白紵歌。</p><p class="ql-block"> 长桥不仅仅连通了河塘两岸,它还是冈身路南下嘉定,北至福山的要津之处。正因它的重要所至,它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历史的劫难。</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九年渡江战役不久,人民解放军解放全中国,挺进大上海的步伐已势不挡。</p> <p class="ql-block"> 退守本镇的是国民党三〇八师一部。此时国民政府已南逃,军心动摇,已毫无军纪可言。平日里他们在本镇欺压敲诈百姓,常常是所到一处被搜刮一空。老百姓私下称他们为“三〇八师吃光队”。随着解放军的逼近,惶惶不可终日的他们接到了命令:放弃据守,炸毁长桥。企图以此来阻止滞缓解放军进军上海的步伐。</p><p class="ql-block"> 此消息一经传出,全镇一片哗然,长桥早已溶入在人们的日常中,成为了民生的一部分。它更是一座有近二百年历史的古建筑,成为了古镇标志性建筑之一,岂能毁之!?</p><p class="ql-block"> 于是在有识之士的奔走呼号下,各商铺、大户、及至普通百姓纷纷捐资。而后人们抬着筹集来的两米箩大洋,来到国民党驻队部。请求他们看在百姓生计和对历史古迹尊重的份上,手下留情,不要炸毁长。但银元收下了,却始终未得到允否之确信。</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六日黎明时分,熟睡中的人们被轰隆一声巨大的声响震醒。大家冲出家门,看巨响传来的方向惶恐不安。天亮后,有消息传开:长桥被炸,国民党部队已撤走…</p><p class="ql-block"> 白茆塘水依然东流去,在人们的叹息声里,满目疮痍的长桥在风中呜呜低鸣。</p><p class="ql-block"> 长桥的毁坏,是在古镇历史的长卷上,留下了一道难于愈合的伤痕。社会进程中的历史遗迹,常常逃不过天灾人祸的破坏。</p><p class="ql-block"> 物有灵,自亦悲。</p> <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这一代人眼中所见到的石拱长桥。那是一九五一年在原桥的基础上重建的。那时建国不久,百废待兴。为了方便人们的生产生活,政府花费了大量的财力和物资,重建了长桥。其模样依然是三孔石拱桥。拱圈还是用长条石拼合而咸。桥面和桥栏均为水泥构造。桥面两旁是台阶,中间是条平溜的车道。可以说它是老桥的翻版。因为我曾见过张青莲院士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所拍的一张照片。两桥的相似度很高。</p><p class="ql-block"> 站在河畔远眺长桥,它似玉带出岫,拱绕在河道上。起伏流畅的曲线,高耸临风的从容,在水面的倒影中,相契秀美。它又似一位从岁月深处缓缓走来的老者,古朴沉稳,隐隐透着沧桑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由于家与桥相近,且桥边的蒋家弄、横街上有伙玩伴、同学。长桥自然而然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会站在桥顶处,看孤帆远影消失在日边;也会看轮船拉着长长的轮队,鸣长笛破浪而来。我们会坐在桥下河滩石阶上,看渔翁扳罾,在网起网落间,消磨整半日的时光;也会在中流激水中攀上桥墩,然后自以为似燕子抄水那般优美地汆入水中。</p> <p class="ql-block"> 十三岁那年初秋,我荨麻疹疾发,挠得皮破出,寝食难安,服药初时不显效。母亲着急了,她不认字,但那天不知从哪弄来一秘方,对我说:咱们去长桥上,到那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说着拿出一把木木梳,特地抹了点油。我有点害怕,仅有的知识告诉自己,这个做法可能不靠谱,便不想去。可母亲说,别怕按我说的做。没办法,于是我心不情意不愿地跟着母亲登上桥顶。当看到远处有帆船驶来,母亲便在我身上“作法”,边用木梳在我身上梳刮,一边口中轻声念道:“使蓬船来过,风疹块带走,六神安宁,菩萨保佑”。每说一句用手支我一下,要我学着说。无奈之下,我只得喃喃地学舌…</p><p class="ql-block"> 一星期后病痊愈,母亲对我说,幸亏去长桥上作了法,否则不会好得这么快。我郁闷,还有点生气埋怨母亲:你那叫什么事,害得我为此事,成为同学取笑的谈资。时至今日,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母亲已离世几年了,可她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心里满是暖意和愧疚!我知道这就是母亲,这就是母爱。</p><p class="ql-block"> 夏夜的桥顶是我们的天下,那儿是纳凉的好去处。桥高蚊子少,水面风大且凉快。夜幕降临时分,有同学早早地摆好凳子,顶部微平便于安座。晚饭向我们集中在这高处乘凉。静谧的夜空,星渝灿烂。河面水波不兴,偶有浆橹诶乃传来,小船从桥洞悄然而过。</p> <p class="ql-block"> 若是远处有盏或暗或明的灯火隐隐而耒,那是一条夜航的大船。那灯是在告诉对面来船:我正在前行,请注意避让。每次这灯火的出现,都会引起大家的期待,想看看来的是条怎样的大船。在夜幕幽暗中,看着那灯从一点星火慢慢成一个光团,再从光团到一片光影。渐渐地船的轮廓显现。此时已近桥了,船上有人忙碌地拿起撑篙,以防与桥墩碰撞。那年代还没机帆船,所为的大船,也不过是十来吨的载重量,还得借助风帆和人力航行。</p><p class="ql-block"> 那会我的还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正处叛逆期。逆反心理的躁动,常会做出一些不安份的事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把吃剩的瓜皮,芦穄皮、渣,堆放在桥栏上,待桥下有船经过时,突然把那些垃圾推下,我们称之“天女散花”。在大伙的哄笑声,夹杂着船家的叫骂,看船顺流而下消失在黑暗中。</p><p class="ql-block"> 我们知道,他们是不会上岸来找我们的。因为夜黑,船靠岸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一晚上我们重操旧业,可这一次碰上了硬碴。船家用恶毒的话语“问候”我们,我们也用同样的话语“回敬”他们。叫骂声彻底激怒了他们,眼看着他们船靠岸拿着竹篙冲上岸,大伙撒腿便逃。往哪逃?地形咱熟呀,桥下的蒋家弄两边都是大片的竹林,那是我们最好的藏身处。</p><p class="ql-block"> 躲在竹林深处的我,大口喘气心砰砰地跳。看见竹林外面有两个人影转了几圈,骂骂咧咧声中走了。我们从另一头悄悄的退出,叫人偷偷地去河边“侦察”一下。不一会儿那同学回来,大声喊道:没事了、没事了,出来吧!这时我听到不知是谁在说:哼!拿着竹篙进竹林来打我们,门都没有!…</p> <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时风云四起。常见到擎着旗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造反派,从桥上走过。这让尚是懵懂少年的我们很向往,并知道他们在“造反”。</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我正在桥阴下钓鱼。在桥墩和桥脚旁有一种鳑鲏鱼。比一般只有铜钱大的鳑鲏要大得多,足有小孩手掌大。曾见有人钓上后养在大口瓶里,放几根水草,甚是惹眼。忽然桥北面闹哄起来,我丢下渔竿走上桥顶往下看去,只见有许多人围着两个人,推搡着并在嘴里不停地叫喊辱骂着他们。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那二人被到造反派拉到大队,被批斗后,押回公社。他俩始终低着头不吱声。那伙人正拉扯他们走上桥时,突然窜出几个人,抡起拳头狠砸他俩。瞬间他俩被打倒在桥头台阶上,嘴角流着血。那几人又冲着他俩猛踹几脚。这样的场面看得我心头发紧,一阵胆颤。他二人捂着胸口艰难地爬起来,一手扶着桥栏一步步向上走来。当他们抬头往上看时,我才看清他们。竟然是原公社的主政领导,我都认识。其中一位还较熟悉,他也认出了我,在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桥下的白茆塘用苏北口音轻声念道…浪…支…清…英,我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在他痛苦的表情中,又充满了无奈和不甘。那静止的一刻,像凝成了一个画面,刻印在了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后来直到在大学读到先秦文学中的《沧浪歌》时,记忆深处那个静止的画面突然被激活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想来那时的他,看着白茆塘水,活用那句话意。虽饱受委屈和折磨,仍不坠初心,坚信所有的劫难都会过去。总有云开日出时,清激东逝的河水定可洗刷一切不白之冤。</p> <p class="ql-block"> 社会的发展,使白茆塘这条黄金水道日益繁忙,船越来越多,船吨位越来越大。它已不堪重负。拓宽和疏浚迫在眉睫。另一方面,便利快捷的公路发展迅速。随着乡镇公路的开通,长桥既是有幸,同时又很不幸地,处这个地理交汇点上。这就意味着长桥将终结使命,退出历史的空间。</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二年冬天,长桥封行。我没能眼见长桥的最拆除,因为我要当兵走了。临行前和几位一起当兵的同学,相约再去看一眼。长桥依然如故,却空寂无声。夕阳的余晖洒落其上,天寒云白,西风长空。曾经舟来楫往、渔舟唱晚的情景不再。转身离开时,大家情不自禁与之挥手作别。可在心里明白: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所幸它留给我们的还是一个完好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回家探亲时,再次走上长桥。它已是一座公路桥梁,但依然叫长桥。新桥从老桥址向东移了一段距离。唯一能看到老桥痕迹的,是南岸水边那块还半露水面的那大石条…</p><p class="ql-block"> 三孔石拱桥已永远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在人们的口中被称为“老长桥”。在它前天、昨天、今天二百五十多年的历史里,经历了大半个清朝,见证了最一个封建王朝从中兴到衰亡。目睹整个民国风云,见证了国民的觉醒、战乱的灾难。亲历了新中国的诞生,见证了她日新月异的发展。</p><p class="ql-block"> 二〇一〇年,支梅公里拓宽。长桥亦随之加宽,变得更大、更坚固。在漫长的岁月里,有无数次经过长桥,都只是路过,可在扭头一瞥间,还会想起“老长桥”。记忆中的它,无论是雨雪风霜夜,还是芳菲四月天,它默然挺立、古朴如昔。</p><p class="ql-block"> 其实心里也明白:长桥的变迁是历史的必然,是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无以物喜己悲。</p><p class="ql-block"> 正如苏东坡《定风波》中写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p><p class="ql-block"> 长桥,昨夜星辰昨夜风,吹不醒,桥头少年昔时梦…</p>